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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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問:“等了多久。” 我說:“兩刻鐘。” 他將手搭在我的膝蓋上。他的手一貫溫熱,而我身上蜀錦厚重,翟衣繁複,壓在皮膚很不舒服。不過還可以忍。 耳邊忽然有些溼熱,我側身躲了躲。他攥住了我的手。 “你心中怨朕。”他壓低了聲音道。 我說:“不敢。” 他笑道:“你有什麼不敢的。” 他很少有刻薄的時候,可這語調卻斷然稱不上友善。 我心中厭煩,便答道:“少年時確實無所畏懼,如今年紀大了,反而事事瞻前顧後,少有‘敢’的時候。” 他停頓片刻,問道:“朕……讓你覺得怕了?” 我搖了搖頭,“沒有。” 他攥起我的手,親了親我的手背。我下意識往回抽手,他用力握緊,幾乎要捏碎我的手指,低聲道:“適可而止。” 我聽出其中警告的意味,倦怠的靜默下來。 我很清楚,今日既然來見他,便不該流露出厭倦來,可是有些情緒不是能掩蓋或者僞裝得了的。 我垂首不語,他用力的揉搓着我的手指。我覺得骨頭都要被他生生折斷了。 換做過去,也許疼死我也不會開口服軟。可如今我已經沒必要跟苦楚較勁。 我說:“疼。” 他手上的力道驟然放輕。卻隨即再次用力。 他是在泄憤。 我不明白他的恨意從何而來,畢竟我都沒有恨他不是? 我強忍了不再說話。 御輦行得很慢,幾乎就是走路的速度。幸而從東闕門到長信殿路並不遠。長巷很快便到了盡頭。陽光從無邊蔚藍的晴空上灑落下來,明媚而溫暖。只楊花濛濛撲面,飛雪一般。 長信殿所在的高臺已經在望,太后牽着韶兒的手,等在高臺下面。 我理了理衣褶,將被蘇恆捏得紅腫的手遮住。準備起身。 卻在這個時候聽到蘇恆說:“你剛剛說很久沒有見朕了……” 我點了點頭。 眼前忽然一暗,額頭柔軟溼潤,片刻的碰觸。 我不由怔愣的追着他轉過頭。 他靜靜端坐,修眉如山,鳳眸似水,一如既往的平靜從容。若不是冠冕上十二旒脆響不止,我幾乎以爲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他雖性情寬仁,卻一貫持重正經,不曾在人前做出親暱輕率的舉動。我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只戒備的注視着他 他脣角輕輕挑起,那雙漆黑的鳳眸溫柔的瀲灩起來,春醪般清亮而醉人。他面孔素淨如白玉雕成。清貴儒雅,雪膚玉濯。 他生得那麼好看。當年我只在屏風後偷偷望了一眼,便再不能忘記。 他柔聲說道:“可貞,朕也很想你。” 但他從來都不是個將溫柔寫在臉上的人,更不是個會將喜歡說出口的人。 我忽然明白,他是在做給人看。 今日近臣與宮嬪都在,不出半日,我與蘇恆和好的消息便會傳遍長安上下。這個消息可以安撫哪些人、迷惑哪些人,我心裏大致有譜。 我忽然覺得有些恨他。 可是這同樣也如我所願。 於是我笑答道:“臣妾受寵若驚。” 他靜靜的望着我,沒有再說話。 我與他攜手下了御輦,一起上前拜見太后。 太后幾個月沒見他也思念得很,拉了他的手臂讓他起身,攥住他另一隻手,細細的端詳了他半晌,方笑道:“沒有瘦,氣色也好,碧君照料得不錯。碧君呢,怎麼沒跟你們一起?” 蘇恆道:“她在後面,大概會晚一會兒到。” 太后皺了皺眉,卻沒有追問下去。只笑着回身去牽韶兒,“別站在外面了,進屋聊。” 太后自入主長樂宮,已有五年不曾回過樊城。 她生在那裏,長在那裏,嫁在那裏,親朋故舊大都留在那裏,思鄉之情自然比蘇恆還要迫切。 她瑣瑣碎碎拉着話家常時,眼睛一直柔柔的眯着,並沒有刻意的微笑起來,聲音裏的歡喜卻讓聽的人也忍不住快活起來。 她對自己人一貫是好到招人妒的。 我很羨慕她的性情。雖然論起威儀端莊,她依舊比不過我的母親,可是她喜惡之心分明且執拗,實在比任何貴婦活的都要有滋味——當然話又說回來,這世上的皇后實在有太多理由羨慕太后,我也未必是真覺着她這樣的性情就好。 太后跟蘇恆說話,都是些我插不上嘴的事,我便抱了韶兒在一旁聽着。 太后將家裏蘇恆的姑姑舅舅各色親戚悉數問過了,終於再次說起了劉碧君。 “她託人送來的桔子很好。我喫着桔子,彷彿自己也回了一次家,很覺得安慰。這份細心平陽都不曾有,你該賞她。”她笑道。 蘇恆答:“兒子記住了。”吩咐我道:“日後南邊送東西來,皇后記着多給劉美人一份。” 這回答不識趣得緊,可見他也沒有劉碧君的玲瓏心腸,不是個讓太后覺得貼心的。 果然,太后眼睛裏的喜色霎時就褪乾淨。但這個時候她反而和藹微笑起來,“就沒見過你這麼小氣的皇帝,皇后你也不說說他。” 太后提到了劉碧君,我便知道她定然是要我開口的,卻也沒想到她就這麼把話題砸給我。正要開口,韶兒卻忽然插嘴道說:“鄧師傅說,父皇最大,宮裏邊兒除了皇祖母,誰都不能說他。” 他童言無忌,聽在太后耳朵裏卻未必是這麼一回事。我忙笑着揉他的頭髮,打斷他道:“鄧師傅有沒有說過,父皇和皇祖母說話,你該乖乖聽着?” 韶兒老老實實蓋住小嘴巴,“嗚嗚”了兩聲。太后似乎並沒有多想,笑着招手道:“瞧你把韶兒嚇的。韶兒說的很好,不怕不怕,到皇祖母這裏來。” 韶兒便笑眯眯的撲到她懷裏去,偷偷回頭對我做鬼臉。 太后少對我和顏悅色,更少要我替她說話,想來這場景是有些詭異的。蘇恆在一旁看着我們往來,望向我時眼神便有些深。 一家子其樂融融,這分明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我不明白他在忌諱些什麼,便只賢淑的對他笑,道:“依臣妾看,何不名正言順的把份例改了?劉美人入宮四年,一直在太后身邊照應着,替陛下和臣妾盡孝,很是難得。這次陛下南行,她隨駕起居照應,也辛苦有功。差不多是時候給她晉位了。” 蘇恆微微眯起眼睛,睫毛投下的暗影遮住了他眼中流露出的情緒,“皇后倒是大方。” 太后笑道:“你們小夫妻的事,我不好插嘴。不過碧君對我用心,你們賞了她,我心裏也很覺得安慰。” 這人情牌出得恰到好處,不逼迫,卻也讓人無法拒絕。 我便問道:“皇上的意思呢?” 蘇恆淡淡的道:“確實該晉位了。只是封了貴人,便不好再跟母后同住。就讓她搬到臨華殿吧。” 臨華殿在長樂宮西南,不止離未央宮遠,距長信殿也不近。我有些想不明白蘇恆的意思。若他要跟劉碧君卿卿我我,未央宮還空着好些地方。若他怕自己護不住劉碧君,便該找個離太后更近的地方。臨華殿兩面不沾,不是個好去處。 何況臨華殿已經臨近霸城門,也是個人多手雜的地方。 當然,我雖沒有要立時剷除劉碧君的意思,但她搬去臨華殿我也樂見其成。便不說話。 太后皺了眉頭,“這像什麼樣子?她成了貴人,自然該搬去未央宮。” 蘇恆依舊是無可無不可的模樣,隨口問我道:“皇后覺着呢?” 我說:“母后覺着臨華殿不好……未央宮也還有空着的院子。” 太后便望向蘇恆。 蘇恆脣角微微勾起,吩咐我道:“那麼你就看着給她安排個地方吧。” 我點頭應了。 太后又說:“我年紀也大了,不能老替皇后管着未央宮的事。偏皇后身子又弱,不能累着。如今碧君去了,我也能放下心來。便讓碧君幫着皇后,一起打理未央宮吧。” 我略有些無語,太后顯然不懂得投桃報李——雖說我看上去不像個對劉碧君有好心的,但最起碼我也沒什麼壞心不是?她還真是毫不顧慮我的感受,無時無刻不在爲劉碧君打算。 蘇恆望向我,目光意味不明,似乎是有些幸災樂禍的,“皇后覺着呢?” 我答道:“母后一人將未央長樂二宮打理得井井有條。臣妾年紀輕輕,打理未央一宮還要嫌累,便太丟人了。何況都說了是要賞劉美人,沒道理再用雜事勞累她。” 但是先提拔了劉碧君,又讓她協理六宮,未免讓人想入非非。蘇恆纔在人前與我做足姿態,當不至於反手便自打嘴巴。 果然,蘇恆笑着颳了刮我的鼻子,道:“朕看着也是。” 看着親暱,可是他眸光漆黑,裏面半點笑意也無。分明就是冷眼看戲的模樣。 我與他之間確實已經沒太多情分了。 他轉向太后,又道,“母后也不要太寵着可貞。若嫌她辦事不妥帖,差遣個媽媽提點她就是。碧君還是專心照料母后這邊。” 太后抿了嘴脣。她在蘇恆面前很少對我發作,只笑着調侃道:“你們夫唱婦隨,老婆子我還能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