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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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葉“噗”的笑出來,抽了抽鼻子,道:“也是。” 我並未料到,蘇恆竟真的回來了。 他喝得並不很醉,一身酒氣,腳步卻還是穩的,掀了簾子進來,便在我身邊坐下。 我才躺了,甚至還沒熄燈,自然不好裝睡,便攥了頭髮起來,想向他行禮。 他握了我的頭髮,道:“不用起來。” 他愛我將頭髮散下來的模樣。當年在蕭王府裏,我的臥房足足有十面鏡子,全部都是他征戰間隙爲我帶回的禮物。每次沐浴過後,我站着梳頭的時候,四面銅鏡映了及膝的長髮,熠熠生輝。他便從後面抱住我,一縷一縷爲我順下來。 他仍和當初一般,輕輕的順着我的頭髮,有些含糊的道:“朕時常想,你是否也白了頭髮。若是可貞滿頭青絲成雪……” 話說了一半,便停下來。 我心中不知爲何,便沉寂下來。 怕是要讓他失望了。我上一世並未活到能滿頭白髮的年紀。被他廢了之後,也曾有一陣子生過白髮,年之後卻也好了。 我說:“皇上不是陪周賜飲酒嗎?” 他笑道:“朕說要回來陪老婆,便被他攆了。天下只一個可貞,朕搶了先,他沒別處尋去,嫉恨得緊。” 我不由悚然而驚,他卻全部在意,只撩起我的頭髮,親我的耳朵。 我便起身攬他的脖子。 他僵了一下,道:“可貞想要?” 我無所謂,倒是他半夜過來,難不成還有別的意思。 不過若能討他一時歡心,我也不介意說幾句違心話,“嗯。” 他眸色又有些深,不知爲何,竟讓我背後發寒。 他生氣了。 我不由謹慎起來,他卻不肯體恤,俯身在我耳邊道:“那麼,就爲朕寬衣吧。” 我下意識又想到前夜的事,心上一晃,手便有些抖。 只不停的對自己說,不要緊,不要緊,不要緊。 我顫抖着揭開他裏衣上了繩釦,分開衣襟,露出他光裸的肩膀來。 他俯身壓下來,我卻不由的伸手推拒。 他挑了眉毛,冷笑道:“怎麼又不肯了。” 我手指劃到他的左側鎖骨之下,哪裏有一道白色蜈蚣一樣虯結的痕跡。我腦中一片空白,隱約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我說:“這裏有一道傷。” 他說:“舊傷而已……” 我說:“不是——” 他身上每一道傷口,我都清清楚楚——至少在上一世南行之前,他身上的每道傷口我都清楚。 我說:“怎麼弄得?” 他的笑容裏透着兵鋒,颳得我身上生疼,他俯身問道:“怎麼弄得,可貞不是最清楚不過嗎?” 釋疑他的笑容裏透着兵鋒,颳得我身上生疼,他俯身問道:“怎麼弄得,可貞不是最清楚不過嗎?” 我一把伸手推開他。 他這話說出來,就是要我的命的意思了。並不只是我的命,還有韶兒與沈家滿門。也許連我死去的舅舅也要受我牽連,不能得盡榮哀。 我該戰慄觳觫,跪下來痛哭流涕的向他表白忠心,然而此刻心裏寒風夾着怒火翻騰不已,竟是半點淚水也逼不出來。片刻之間,腦中竟然幾經算計。冷漠得我自己都驚心。 我說:“你路上遇刺了?” 他有些煩躁,卻不徐不疾的伸手解我的衣服,道:“都與你說了是舊傷。” 我抬了膝蓋踢他的下腹,翻身將他壓倒騎了,道:“蘇恆,我跟你夫妻多久?你身上哪一道傷,不是我親手敷藥包紮的?!” 他胸口起伏,眼睛裏帶些血色望着我。片刻之後,忽然目光如水暈染開,脣角挑了起來。 他笑道:“可貞,朕都忘了,你還有這麼生猛的時候。”一手遮了眼睛,一手扣住了我壓在他胸口的手,又道,“在抖——是怕的,還是累的?”他抬了抬手背,一雙漆黑瀲灩的眼睛掃了我。 不待我回答,便抬手摩挲我的臉頰,道:“是朕糊塗了,你何時怕過?你只會生厭,不聞不問,不管不顧,將人心隨手丟到一邊,連踩一腳都不肯。定然是累的,瞧,汗水都溼了鬢角……可貞,你身子何時變得這麼虛了?” 我不明白,他已疑心我要殺他了,爲何還能若無其事的將話撥開。 然而他不肯接話,必然就是被我說中了。 我說:“你果然是遇刺了。怎麼,逼出了供詞,是我指使的嗎? ” 蘇恆只揉着我的耳朵,手指順着滑下來,勾了我的下頜。不置可否。 ——看來不止是供詞。 我笑道:“難不成還搜出什麼信物來?” 蘇恆依舊不聽不問。目光專注,像是透過我,在看着另一個人。 我不覺又惱怒起來,我說:“看來我是百口莫辯了。蘇恆,我這一生最不愛擔虛名。謀逆罪名都沾了,日後想來也沒什麼好日子過。不如干脆坐實了它。” 我抬手去拔頭上髮簪,虛握了一握,纔想起今日剛剛沐浴過,頭髮還散着。 不由越發羞惱。 我四下尋找銳器,蘇恆卻先攥了我撐在他胸口上的手,抬起來。 他說:“不用找了。你枕頭下的匕首,早已經被朕處理了。” 我腦中嗡的一響。 他已經將自己頭上的髮簪塞進我的手心裏,幫我闔上手指,半眯了眼睛笑,“喏,給你。” 我先前發狠,也不過是靠着一口氣強撐,此刻手上已經抖得握不緊東西。然而我很清楚,有些時候人心稍縱即變,當此之際我有片刻猶豫,便可能讓蘇恆疑慮深種。 他今日出言試探,只怕我派人行刺他這種供詞,他是有幾分信了的。 ——如果他恨我是因爲這個,那麼上一世他只將我廢了遣送回家,實在是手下留情了。若我不在此時證明自己的清白,這一世定然還會重蹈覆轍——也許比上一回還要慘些。 我所寒心的是,我們夫妻一場,他當年竟不肯聽我一句分辨,便信了有心人的構陷。 可當日情形我一無所知,如今也確實百口莫辯。唯有以命相搏。 我反手將髮簪刺向自己的喉嚨。 他黑瞳一縮,兔起鶻落間已壓了我的手臂,將我反制在牀上。 他目光裏染了怒氣,清亮逼人。 他掐了我的手臂,幾乎要捏碎我的骨頭。說:“沈含章,你很好。能對自己下狠手,你很好,很好!” 可是,逼得我只能對自己下狠手的人,是誰? 然而我能仰仗的並不是怨恨。 我說:“蘇恆,你我夫妻九年,生養了三個孩子,幾番經生歷死,才熬到今日。我不信尋常陷害能騙得過你。你今日既然已經疑了我,只怕已是罪證確鑿,不容我分辨。你我夫妻情分非比尋常人家,若是我疑你要殺我,因愛生恨,定然也比別人恨得深些……” 他不做聲,我已淚流滿面,明明是要做戲,卻不知悲從何來。 “心裏一旦有了恨,能查清的事也就查不清了。所以,三郎,不如我一死百了,先給你解了恨。你解了恨,說不定還能念及我們當日的情分,善待我的韶兒,不追究我的家人。若我有幸,有朝一日冤屈昭雪,也能瞑目了。” 蘇恆眸光漆黑,面容卻平靜無波。 他情緒一貫埋得深,讓人想入非非、惶恐不已。 可是我見得多了,早已學會猜不到時便不去猜。 他沉默到最後,竟然笑起來。他起身將我拉起來,圈在懷裏,笑道:“誰跟你說我疑你了?” 我一時還止不住淚水,便不說話。 蘇恆是聰明人,聰明人容不得別人替他做判斷。我若說證據確鑿,他就必然非往疑點上想。大約一時還不會在心裏爲我定下罪。 我必須趁早將這件事查明瞭。 他爲我理順頭髮,爬了個頂髻,將簪子從我手裏掰出來,爲我插上,道:“又是誰跟你說罪證確鑿了?那刺客笨得很,一口供詞露洞百出,朕實在懶得聽,早一刀將他劈了——不過朕現在倒是後悔了,早知道該讓你親自來審,省得你七想八想。” 我一時又有些發懵,“陛下已經知道是誰主使了?” ——否則就是他故意替主謀遮掩,纔將刺客滅口。 他這一次的笑貨真價實,頗有些揚眉吐氣的快意,“當然。不過朕不會說——可貞閒着也只是胡思亂想,不如就找件事做,查查是誰在陷害你吧。” 然而他已將刺客滅口,分明就是讓我無處去查的意思。 他爲我理好了頭髮,片刻後又沉寂下來。他捧了我的臉親吻,將我推倒在牀上。 “可貞,朕沒想到,你竟然連死也要算計這麼多。”他解我身上結釦,我下意識伸手推拒,他將我的手撥開,道:“不會再弄疼你。” 但我很清楚,這並不是憐惜。我久病未愈,身上其實不適合承歡。 他的頭髮從肩頭滑下來,落在我的頸側。 “可是你有沒有想過,若朕不聽你這番辯白,你今日便白死了。”他這一次確實很輕柔,我咬了嘴脣,也依舊控制不住泄出聲響來,他在我耳邊低聲的笑,“你可知道,這世上固然有以死明志,卻也有畏罪自裁。知道若你揹着朕死了,朕會怎麼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