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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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究是要提拔重用的。 我便換了話題,問道:“府上可還好?” 清揚道:“老夫人康健。”我心裏又酸楚起來,只轉而問:“大農令夫人可好?” 清揚皺了皺眉頭,斟酌字詞。我心裏便有了些不好的預感。 清揚的眼神有些飄忽,“夫人的脈象……跟娘娘的一樣。”我愣了一下,清揚目光已經飄遠,“然而夫人先天不足,體質自然比不得娘娘,便有些兇險。至今福壽未盡——當是,遇着良醫了。” 我想了想,道:“我舅家表兄,民間人稱‘藥王蘇遠’的,早些年給扶過脈,一直喫着他開的方子。” 清揚目光一閃,面上便有些浮紅,只不看我,道:“娘娘可還記得那方子?” 我點頭,想了想,又提筆寫下來,遞給她。 她左右掃一遍,點了點頭,道:“就是這個了,娘娘不妨教太醫令查驗,娘娘喫了,應該也是好的。” 清揚去了,我一個人在窗邊坐了大半日。 看着天色一點點昏黃起來,日頭將落的時候,漫天層雲染盡,赤金色鋪遍大半個天空,煌煌赫赫。那雲朵一點點浮散,漸漸變得薄紗一樣透,揚在空中,像是一條粉色的綢子。日頭落盡了,那些熾熱的顏色便一分分消退,迅速便灰冷得如爐灰一般。 四下裏也悄悄的沉暗下來。樓閣的棱角黑兀兀的峙在鉛灰的夜空下。 我很清楚,我身上的毒是在宮裏被種下的。那麼嫂子身上的呢? 嫂子身子弱,哥哥把她當燭火似的呵護,恨不能說句話都屏住氣息。她也不大愛見人,一貫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斷然惹不上仇家。只怕那毒原該是哥哥喫下去的。 如果不是太后,又會是誰呢? 遠處亮起一點點螢火似的燈光,蘇恆的儀仗漸漸行來,我攏了攏衣襟,起身出迎。 問責這一夜蘇恆並沒怎麼折騰我。 大概是連日侍寢的緣故,我身上疲沓得緊,總也不能凝神。一遭接着一遭的恍惚。 蘇恆在我耳邊的喘息便也一時清楚得像是像是急雨打在傘上,一時又遙遠得像是細雨落進了湖心。 外間月亮已經升起來,月輝透過窗棱灑落進來,皎潔清透,映得地上一層白霜。金獸裏蒸起的香菸凝了一脈月光,絲絲嫋嫋的升起來,漸漸的散成一片。帳子上纏枝牡丹的紋路,便在那月光似的煙霧裏氤氳起來。 蘇恆的說話聲傳進我的耳朵裏,低低的,有些麻癢。我便望向他,他的眼睛黑柔得像是一汪水,怎麼可以這麼好看。 過了好一會兒,我腦中才映出他的話語來:“……在想些什麼?” 我混混沌沌的說:“不知道……”一面攬住他的脖子親他,把自己送上去。 他順着我的鬢角,道:“累了?” 我說:“嗯。” 他便鬆了我,我一時還不能回神。分開了才覺出身上粘膩來,然而又覺得無所謂一般,乖乖讓他擺弄着。他將我壓得荇藻般雜亂的頭髮理順了,從肩膀下撩開。 靠的近時,他的面孔便尤其得耐看。我最愛那一雙眼睛,濃密的黑睫,純然漆黑的瞳子,半點雜質也不染。眼梢微微的挑起來,便是溫柔注視的時候,也帶了一分道不明的風情。 他俯身親了親我的額頭,道:“睡吧。” 我仍是看他,他眼睛裏便有些薄怒,將我的頭壓下來,道:“睡吧。” 他的嘴脣蹭在我眼睛上,我只好閉上。 靠的太近。不做事的時候這麼抱着,讓人分辨不出你我來。只覺得肌膚起伏時,連對方的呼吸都要傳遞過來一般,十分的不舒服。 我推了推他,他卻抱的更緊,手掌貼上我的脊背,讓我喘不過氣來。 我便不再亂掙,默默的聽着屋外的聲音。 風也不大,沒有太多的蟲鳴。世界安靜得只有他的呼吸。我的腦子裏漸漸的便一片清明,無論如何也睡不着了。 頭一次這麼清醒的覺出,跟他同牀,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安眠的。 他忽然沉聲道:“端午節快到了。” 我說:“嗯……”片刻之後,終於想起來,“陛下的生辰。” 蘇恆說:“嗯——給朕準備一份賀禮。”他勒得我有些疼,在我耳畔自語般道,“你還欠朕一份賀禮。” 我忽然想起上一世自己死的那一天,不覺便問出來,“陛下想要什麼?” 他沒有答話。 然而這個夜裏卻並不平靜。 迷迷糊糊的纔要睡着,便聽到外間有人絮語。 身旁鋪褥未涼,卻有風透進來,蘇恆已不在牀上。牀頭金鉤挑落了,橘色的燈火透過纏枝牡丹錦的錦帳,映得牀上紅豔豔的。 衣服一半搭在牀邊,另一半卻在帳子外面。我想抽過來披着,不想將帳子帶開道縫。 蘇恆很快便探頭進來,道:“朕出去一趟。你收拾好了,先在殿裏等着。朕若傳稟,你再過去。” 我說:“出了什麼事?” 蘇恆道:“太后說不舒服。” 我不由就愣了一愣,道:“傳太醫令了嗎?” 蘇恆就皺了皺眉頭,道:“朕剛剛命人傳了。” 我與蘇恆獨處時,向來是不讓外人伺候的,我身上連件蔽體的中衣也無,一時也不好喚人過來,便用被子攏住身子。探頭到帳外,道:“臣妾也去。” 蘇恆也不過穿了身中衣罷了,跟前站着方生。我往珠簾外面望了望,見站着紅葉與吳媽媽。我便又說了一遍,“我馬上就好,讓我跟你一道過去。” 能讓人半夜過來傳話,太后這個“不舒服”無論實情如何,都不是件小事。 我纔開始管事,便出了這種漏子,實在不妙。斷然沒有安穩在殿裏等消息的道理,否則明日言官說起事來,我就別想再有好日子過了。 我焦急的望着蘇恆的眼睛,見他點了頭,便忙命紅葉進屋幫我收拾。來不及換新的衣服,便抽了件尚未送洗的緗青色暗繡雲紋深衣穿上,草草在後面綰了個髻子,便隨蘇恆出去了。 不知道是誰將清揚一併喚醒了,她穿得也一般草率。紅葉便上前幫她整理整齊。 月亮尚未沉下去,然而也不過一點螢火之光,照不明暗暗沉夜。天黑黢黢的,星光也不覺明亮。屋檐棱角漆黑卻分明,連屋下風鐸也清晰可見。沉靜得重墨畫出的一般。 萬籟俱寂,連一點蟲鳴也無。馬蹄聲和車輪滾起來時帶了雜音的碌碌聲,濺開的水一般散了,卻又留了些隱隱的迴音。 蘇恆攥了我的手,他的手比我的還要涼,偏又有些溼,令人不適。 他說:“母后春秋咳嗽是宿疾了,你不必憂心。” 我只說:“皇上也不要憂心太過。” 他便沉了聲音。默默的與我上了車。 我仍記得蘇恆跟我說過的事。他說是家中幼子,小的時候便比別人調皮些。每每闖了禍,太后也不責罰他,只讓他和自己一道跪在父親的畫像前。祠堂陰冷,她身子不好,常常一邊哭一邊咳嗽,明明一句話也不說,卻比打了他一頓,更讓蘇恆難過。 他說平陽也是個不讓人省心的,家裏能幫太后分憂的,便只有他的長兄蘇歆。太后一直等着蘇歆出息了……而後話便停在這裏。 我縱然惡毒的猜測,太后是爲了陷害我,故意裝病的。這個時候卻也說不出讓蘇恆揣摩太后用心的話。 畢竟是母子。一個喜歡的另一個也喜歡,一個討厭的另一個也討厭。真的想要陷害我的,還不知道是誰呢。 我們到長信殿的時候,外面只有孫媽媽來迎。 一路進了太后的寢殿,便看到劉碧君腫着眼,掛着重重的黑眼圈在太后跟前伺候。 太后咳嗽一陣子,道:“三郎來了沒?” 劉碧君一邊落淚一邊笑道:“來了。” 太后氣惱道:“你別騙我。他眼裏只有椒房殿裏那個禍害,什麼時候也有了老婆子我。” 而後又咳嗽。 她咳嗽得厲害,聲音已經有些啞,然而中氣卻還足。我便先鬆了口氣。 蘇恆在外面停了片刻,聲音裏聽不出急緩,問道:“太醫令來了沒?” 後面便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 劉碧君聽了外面說話,先慌亂的理了理髮鬢,隨即又沉寂下來,只起身扯了扯衣角,便下拜道:“碧君見過陛下,見過皇后娘娘。” 她身上釵環皆無,髮髻已經有些鬆散,半墮在耳鬢。面容略有些憔悴,衣衫也帶了些隨意的散亂,卻越發的楚楚可憐。 蘇恆道:“太后怎麼樣了?” 太后已經在說:“沒死!沒讓你媳婦兒整死!” 我從沒見過人這麼發難的。只能匆忙跪□來,道:“兒臣不明白母后的意思,請母后明示!” 劉碧君也跟着撲通跪下來,一屋子人,片刻之間,就只剩蘇恆站着,太后歪着 太后怒道:“你聽她還在跟我犟嘴。” 蘇恆沉默了片刻,道:“兒臣也不明白,請母后明示。” 太后噎了一口氣,竟然就這麼又倒在牀上,四面的人忙湧上前去,哭哭啼啼,吵鬧得人頭都要炸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