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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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雜亂裏蘇恆將我扶起來,道:“你先回去。” 我一時木然,抬眼看他。蘇恆目光裏有什麼一閃,伸手蓋住我的眼睛,道:“有朕在。你先回去。” 我站起身,不覺腳下晃了兩晃,忙扶了門框。 其實我很想留下來看看,太后還想怎麼鬧。 劉碧君膝行着追上我,拽住我的裙角,仰頭道:“皇后娘娘,太后是無心的。只因今夜去傳太醫令,卻無人當值,太后娘娘心裏一時氣悶。並不是意指皇后娘娘。” 讓我怎麼說——太醫令歸少府管,少府在大司空治下。大司空許文本老病,手上諸多雜務都分交給大農令代理,不巧的是,大農令正是我的親哥哥。 我俯身扶她起來,道:“誠惶誠恐,無立錐之地。太后日後也不必再生氣了……” 蘇恆忽然便回過頭來,目光直直的望着我,我不覺退了一步,口中的話已經斷掉。 他上前一步,攥着了我的手,我只覺手腕都要被捏斷了。 他拉了我排開衆人,跪到太后跟前,平靜道:“母后什麼也不用說了,該死的是兒臣。” 他的聲音很沉,也不大,殿內卻立時鴉雀無聲,連正在診脈的太醫也觳觫着叩下頭去。每個人的面前都有汗水滴落下來。 太后已經攸攸的轉醒過來,也不咳嗽了,只抬着一跟手指指蘇恆。 蘇恆抬手拉了清揚起來,對太后道:“她是神醫吳景洲的關門弟子,顧仲卿的侄孫女兒。雖是女流,醫術卻不遜色於太醫令。就暫且先讓她爲母后扶脈,必然周全無遺,公正無私。” 蘇恆道:“命所有太醫令前來會診。着少府令、大司馬、宗正前來長信殿,朕要親自問責。” 決裂太后指着蘇恆,眼睛瞪得大,幾次張嘴,都說不出話來。 蘇恆下了令,便起身要走。我被帶得一踉蹌,幾乎要撲到他的身上。 太后眼瞳便有些上翻,底下跪着的宮女們忙上前幫她順氣。劉碧看見狀,愣了一刻,忙哭着抱住了蘇恆的腿,道:“陛下,人病弱時難免有些脾氣,一時口不擇言也是有的。太后娘娘年紀大了,陛下不要跟着慪氣……”她動搖不了蘇恆,便又撲倒我跟前,一邊叩頭一邊哭道:“太后娘娘只是心裏想見陛下一面,並不是想責怪了誰,皇后娘娘便勸勸陛下,多陪陪太后娘娘坐一會兒吧……” 我木然望着她。劉碧君未免太看得起我,太后與蘇恆見不見面,豈是我能說的上話的? 這佞寵惑上、隔絕帝后的罪名,我是擔不起的。 然而太后己發了脾氣,我一開口必然就是“犟嘴”,便只默默的重新跪下去。 ——民間有句話說,多年的媳婦熬成婆,這後宮的女主子也從來都不是皇后,而是太后。如今太后步步相逼,真是逼得我不得不動心思,好早一日熬出頭。 太后總算投再背過氣去,喉嚨裏一句話終於擠出來,“你讓他們走!哀家病死了豈不更好,省的礙了他們的眼!” 蘇恆聞言,回身便直挺挺跪下,道:“母后這麼說,是叫兒臣無立錐之地了。只是今日己經有人欺負了母后,又栽贓到皇后身上,兒子縱然昧弱,卻也知此事姑息不得,必得即刻徹查清楚了,好給母后交代,還可貞公道。” 太后噎了一口氣,捶着胸口道:“好,好。你去查。我倒要看看,你能查出個什麼樣的不偏不倚的結果來。” 蘇恆依舊攥着我的手腕,叩了頭,才起身拉我走。 太后在後面憋了口氣,道:“皇后留下!” 蘇恆身形略頓了頓,我默默的掙開了他的手。 他低聲道:“暈過去。” 我不能分辨他的用意,只怔愣的望着他,腦中一時百轉千回。 片刻後,身形略晃了晃。 他演戲果然嫺熟得令人歎爲觀止,眼瞳縮得厲害,連聲音也有些飄忽了:“怎麼了?” 我說:“……有些頭暈,不礙的,陛下去吧。” 蘇恆屏了呼吸看着我,可是我半點不想暈倒給他看。就算我此刻暈倒了,他也不可能送我回椒房殿。一會兒我落在太后手裏,萬一有誰打着救醒我的旗號,給我灌下什麼藥去,那我便有苦說不出了。 蘇恆還要裝模作樣,太后卻是能做出這種事的。 這屋子裏不會有誰憐惜我,我得自謀出路。 蘇恆面色又有些不好,死死的盯了我好一會兒,終於甩了我的手,道:“方生,你留下替聯照料着。碧君,太后與皇后都病着,聯就暫時將她們留給你了。” 而後便轉身大步去了。 我只在簾子下邊伺候着。 屋子裏跪了一地的人,卻半聲人語不聞。一片悄寂裏,更漏滴滴答答的煩響像水紋一樣推開來,一聲催着一聲。蠟燭燒得殘了,連着爆了兩個燭花,殿內器物黑漆漆的影子便猛的拉長了,像猛獸般跳起來襲人。 清揚不急不躁的給太后切脈,左手切完了換右手。垂着眼睫,一聲不吭。 外間隱隱有人鬼哭狼嚎的聲音傳進來。 簾子下跪着的太醫令大慨不堪老邁,哆哆嗦嗦的抬了一隻袖子擦了擦汗水。 太后的眉心跟着那聲音跳起來,片刻後抬了袖子掩着嘴咳嗽,劉碧君忙起身爲她順背。 太后抬了抬頭,簾子下邊伺候的吳媽媽忙上前道:“娘娘有什麼吩咐?” 太后面上是老婦人才有的慈悲關切,“去看看,外邊兒出什麼事兒了,叫得哀家心口疼。” 吳媽媽忙應聲去了。片刻後回來,聲音就己經聽不到了。然而吳媽媽臉上的駭懼卻半天不消,道:“是陛下在審問。” ……看來是用刑了。 我不覺往外望,天一色柔黑,星幕低垂,萬物彷彿都被吞噬了。 太后道:“審的什麼人?” 吳媽媽踟躕片刻,道:“老身沒認出來。” 太后便覷着我,道:“皇后說,皇上審問誰呢?” 我垂首道:“兒臣不知。” 太后眉毛一豎,道:“不知道?你什麼事不知道?” 我只垂着眉不做聲。 方生忙上前道:“太后息怒,小人去看看。” 太后揮了揮手,方生遲疑不定的望向劉碧君,劉碧君悄悄的點了點頭。方生這才起身去了。他的身形才消失在夜幕裏,太后那邊便慵懶的道:“過來給我捶腿。” 她不點名道姓,我便也不作理會。這種事本來也不該我做的,何況連我要“整死”她的話太后都說了,我十分懷疑,我敢靠前一步,定然便要挨一記窩心腳。 劉碧君目光哀切的望了我片刻,有些失望的斂眉上前,爲太后捶腿。 太后恨鐵不成鋼的一把將她揪開,沉聲道:“皇后,過來給哀家捶捶腿!” 我心裏憋得厲害,便靜靜的望着她。這個無論我做什麼,都只想置我於死地的女人,我實在不想再與她周旋。 太后目光從嚴厲、錯愕漸至恨惱,最後抬手不知道摸到什麼,便朝我丟過來。 我只覺得鬢角一溼,一個黑乎乎的物件擦着耳朵飛過去,將身後櫃子上擺的瓷瓶撞到地上,摔得希碎。屋子裏再次靜默無聲。清揚也跪直了身子,忘了切脈。 劉碧君驚恐的睜圓了眼睛看我,片刻後,不及站穩便朝我跑過來。 我耳邊有什麼東西溼溼熱熱的滑落下來,身後己隱隱能聽到腳步聲。 劉碧君抬了手帕來爲我擦,我往後退了一步,腳腕一磕,便仰倒過去。 我並沒有陷害劉碧君的意思。我只是恰好想到蘇恆那句“暈過去”,並且覺得目下時機剛剛好。跟劉碧君交道打多了,總忍不住也想“湊巧”的柔弱一回試試。 我上一次裝暈,還是在楊清叛亂時,然而那時懷了孩子,縱然身後七八個人簇擁着,也並不敢真的摔下去。若不是楊清畏懼沈家的威勢,又存着拉攏舅舅的心思,生怕我在他手上出了意外,我定然拿不住他。 然而這一次當着劉碧君和太后的面,卻是不敢憐惜自己了。 只要捨得疼,怎麼還裝不像呢? 我倒得利索,劉碧君手忙腳亂的沒拉住我,反而錯手推了我一把。 我只差一點便要在門檻上摔得頭破血流,幸而身後趕過來的人及時衝了一步,將我接住。 我本以爲是方生,然而半晌沒有聽到告罪的話。又以爲是蘇恆。 便扶了額頭,倦倦的睜開眼睛。 藻井上的浮繪在躍動的燭火光裏彷彿活了般令人眼花,我凝神了好一會兒才確定,眼前的男人確實不是蘇恆。倒也是一張俊朗的面孔,劍眉,黑玉一樣的眼瞳,挺直的鼻樑。人說相由心生,這人倒生了副正人君子模樣。 卻沒有坐懷不亂的修爲。目光閃爍了兩回,才終於強垂下睫毛來,別開臉,道:“臣……冒犯。 方生忙招呼幾個宮女來扶我,用帕子爲我捂住額上傷口,劉碧君想上前,卻被他不動聲色的隔開了。 劉碧君大慨一時還未回味過來,只有些怔愣的望了望先前接住我的人。 我腦中迴轉,忽然意識到,那個人是劉君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