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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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雖在沈家活了十六年,日日都被教導該當個不怨不妒、識得大體的賢淑閨秀,但本性如此,不是可以教化得了的。 我只要一生一世一雙人。當我愛他的時候,必然掏心挖肺,把自己的全部都給他,不做半分保留。他不收也就罷了,但若要收下了,便必須也把自己完好的交給我,少一分、殘一份也是不成的。 但其實我一直都不知道,蘇恆是不是真的愛我。 我一直都記得新婚之初他的冷淡。他後來對我的每一份體貼和愛護,我都下意識的會想,也許他只是在回報我的毫無保留,就像我的父親敬重我的母親。 但是那個時候他是那麼的無懈可擊。征戰四方、威震天下,每破城時便有無數美人投懷送抱。他只衣不卸甲的回我房中。每一個眼神,每一句情話,沒有誰比他演的更像真的。 我是真的以爲能與他美滿的過一輩子。 所以,當劉碧君出現的時候,驚雷驟雨夢境醒來,痛楚便越發的鮮明。 因爲我意識到,自己心裏其實是早有準備的。 那個時候我便已經用力的想要戒除對蘇恆的愛。 可是十年的柔情與繾綣,不是說忘就能忘的。 我沒有辦法對劉碧君、對他的妃子們笑語相向。對我而言,她們都是一樣的。 那幾年裏,我與蘇恆着實鬧騰了幾次。闔宮上下都看的明白,蘇恆但凡想跟我重歸於好,宮裏的其他女人都是不能留的。 …… 所以說,我成爲孤家寡人,弄得後宮哀怨,人人想將我拉下來踩死,根本就是自找的。 但其實如果我不斷人生路,這後宮裏想必很多人都樂得與我結好,互惠互利。畢竟我是皇后,當年又陪着蘇恆征戰天下,想動我必然得傷筋動骨。討好了我,在很多地方我都能幫她們說的上話。 我只需專心對付劉碧君這種,註定要斷我活路的人就可以了。 至於蘇恆,不是自己的,又不是自己想要的東西,人總是會特別大方的,隨別人爭去吧。當然,她們能將他的心從劉碧君身上奪走幾分,那就不是我能使得上力的了。 紅葉去了掖庭,我便讓青杏兒爲我換衣服。 我幾乎可以肯定,蘇恆必然不會留着趙媽媽她們,好讓我和太后互相攻訐。 畢竟皇后和太后廝打起來,皇帝面上不好看。 換衣服,自然要換淒涼點,揉了淚痕的最好。可惜人重生了一遭,眼淚卻已經死掉了。越是着急想要哭的時候,反而越悽楚不起來。 大概鞥悽楚起來的人,都必然得有些嬌花泣露的風情,我不過一把揉爛過一遭的雜草罷了。真哭起來,大概也只會像隨風撒一把草灰。 便只揉腫了眼睛。 然後,頭上紗布也要有血痕透出來纔好。 我不信我打扮成這副隨時會倒下去的模樣,太后還敢用墨錠砸我。 紅葉很快便帶了消息回來,果然是:已杖斃。 我到長信殿的時候,日當正午,空氣裏半絲風也沒有。樹蔭一團團落在地上,不知從哪裏飄落了槐花,點點綴在黑影上。 宮女們正在伺候午膳,出出進進,個個都低垂着頭,腳步急促。 端出來的飯菜半點都沒有動,一時屋裏面又摔碎了瓷器。 片刻後,屋裏連滾帶爬的出來個老太醫。正是昨晚幫我包紮的那個。他抬了袖子,哆哆嗦嗦的擦了擦下頜的汗。見我過來,一驚,忙跪下道:“ 見,見過皇后娘娘。” 我往屋裏望了一眼,只見帷帳垂落,光線昏然,裏外站着跪着不少人。 透過黑紗,依稀可以看見,劉碧君正在太后身旁伺候,下首站了個筆挺的身形,想來應該是劉君宇。 便問道:“太后身上可安泰。” 太醫令似乎被噎了一下,叩下頭去,道:“臣,臣醫術淺薄……” 看似無關,其實已經答了我的問話。 我點了點頭,讓他起來。正要抬步進屋,太醫令頓了一頓,道:“陛下派了人來,正在回話……太后娘娘顏色不悅。” 我命青杏兒賞了他。 用帕子拭了拭眼角,等眼淚滾下來了,進屋。 屋裏瀰漫着藥味,有宮女正跪在地上收拾藥盞的碎片。兩個太醫都屏氣凝聲跪在墊上,其中一個正在給太后切脈。 太后帶了抹額,用手支着,有氣無力的歪在牀上咳嗽,劉君宇已經跪下身來。 “皇上這查的好啊,審了我的人,打了我的人,殺了我的人。”太后扶着牀喘了一會兒氣,淚水已經滾下來,“末了來給我交代。我還敢說什麼?只能閉上嘴,讓人欺負着苟延殘喘罷了!” 劉君宇只默不作聲的垂着頭。 太后又說:“我知道,你自小跟三郎一條心,兩個人合起夥來瞞着我,也不是一次了。你們都大了,都有自己的盤算了。不把我放在眼裏了……” 劉君宇忙直起背來,正要開口辯解,看到我便又頓住,默默的往後退了一步,給我讓開路。 身後宮女送了第二份藥來,我抬手接了,捧到太后跟前,跪下來,將藥盞舉至齊眉。 略一用力,淚水便珠串似的滾落下來。 “母后保重身體,兒媳……知錯了。” 大概是我額頭上染了血的紗布過於刺眼了,太后手背已經扇過來,卻又轉而掩了嘴,用力的咳嗽恰裏,道:“你裝這種柔弱委屈樣子給誰看?!” 終於還是用力的將藥盞拍飛了出去,斥責道:“滾出去!” 一面說着,就已經喘不過氣來,一衆人忙又湧上來,太醫心驚膽戰的給太后下針。劉碧君忙抬手攔了,哭道:“不能再紮了。” 又對我垂淚道:“皇后娘娘恕罪,太后病體虛弱,不適見客,娘娘暫且回吧。” ——這纔是裝柔弱委屈,一開口就把我的委屈求全變成了耀武揚威。 然而她算個什麼東西? 我只對着哭道:“太后若還生兒媳的氣,打一頓,罵一頓出了氣便是,不要跟自己的身子過去不……母后便看在陛下的份上,看在韶兒的份上……”我這麼一說,太后越發慪氣,手上不停的抖,我便接着哭道,“母后想要劉妹妹去伺候陛下,兒媳讓賢便是了。以後母后說什麼就是什麼,兒媳再不敢有半句參合,一切但憑母后做主……” 太后因爲要裝暈,自然就不能開口辯解,劉碧君身份卑微,不能多說話,我便盡情的表演。因爲實在口拙又不愛哭,便交替着說一句哭一會兒,涕泣連連,抽抽噎噎。 而後衣不解帶、搖搖欲墜的在太后跟前侍奉湯藥。 我發現劉碧君這一套,雖說實在不合我的性子,但看別人有苦說不出的感覺,其實也很痛快。只是劉碧君哭起來恰如梨花帶雨,嬌柔纖弱,惹人憐惜。我大約哭不了她那麼好看。 不過,這也沒什麼好攀比的。 劉君宇在一側看了一會兒。又不好上前勸我,又不能起身告退。只好陪跪。 哭也很消耗力氣,鄰近傍晚的時候,我終於撐不住,讓人攙扶出去。 外間已經涼下來,紅霞浣紗似的揚在空中,太陽已沉下一半。 長信殿高臺之上金碧輝煌。樹影拉得長,天際也彷彿遙遠起來。 倦鳥歸巢,那扇動的翅膀漸漸就淹沒在晚霞裏。 我雖私下存了一分力氣,然而跪着哭得久了,眼前也還是有些暈。臨行前便扶了廊柱,歇在荼靡花蔭裏。 劉君宇大約也勸慰完了太后,我才立了一會兒,他便已經出來。往階下望了一會兒,便浮出些失望的神色。回頭看到我,便愣了一愣,片刻後垂下眼瞼,退避了一步。 我並不想理他。只做沒看到,望着晚霞漸漸灰沉起來。 大概我臉上倦容明顯,青杏兒便小聲的在我背後道:“娘娘早一些回椒房殿吧。” 我點了點頭。 才起步,青杏兒便又道:“娘娘不要動。” 我便停住腳步纔要問怎麼了,便看到有隻蝴蝶花瓣似的在我身側翩飛。 一時不知落到哪裏去。 青杏兒忙上前撲了一把,眼睛裏帶了些歡喜,把手捧到我跟前,開了條小縫兒,小心的道:“娘娘頭上落了花瓣,這隻蝴蝶追着,停在了上邊。這不就是書上說的,蝶戀花?” 是一隻素白色的日月蝶,蝶翼上蛇眼生得圓滿,正在她手裏撲騰着。 我接過來,隨手放了。 滿架子的荼靡花開,在傍晚前最後的天光裏,竟有一種別樣的爛漫繁華。 那蝴蝶跌撞着騰了騰翅膀,漸漸蹁躚遠去。 我說:“不必理它。” 馬車轆轆的駛回了椒房殿。 我在階下遠遠的看到有人抱了韶兒等我,心中靜穩,一時所有陰霾都掃盡了。 還沒走到身前,韶兒已經探身過來讓我抱,我抬手去接,他黑漆漆的眼睛裏忽然透出些茫然,肉呼呼的小手摸到我眼瞼上,道:“孃親哭了?” 我說:“去陪你皇祖母坐了會兒,大概路上吹了風,沒有哭。” ——讓韶兒恨太后,沒有任何好處。我無意讓韶兒因爲我,對太后生出什麼心思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