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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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得見表哥一面。 韶兒的喊聲傳進腦海中,那種幾乎被凍僵的幻覺驟然消失,我終於回過神來。 韶兒跳着想拽住我的胳膊,道:“韶兒也要抱抱,不要忘了韶兒……” 我望見他,眼睛立時便有些酸。從蘇恆懷裏掙出來,將他抱起,道:“孃親忘了誰,都不會忘了韶兒。” 韶兒便得意的抿了脣,向蘇恆眨眼間。 蘇恆戳着他的額頭,道:“改天朕就好好給你挑個師父,讓你入館讀書去。”一面從我懷裏接了他,道,“你臉色不好,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我垂了頭,笑道:“只是看到後院還是邯鄲舊居的模樣,心裏一時感慨罷了……母親也還是舊日的模樣,我卻也是個做孃的了。” 蘇恆便含笑望着我,道:“也別忘了肚子裏那個。” 我身上一震,伸手摸了摸小腹。孩子尚未成型,完全感覺不出有存在的跡象。 腦海中一時俱是各種亂七八糟的衝動。 我點了點頭,笑道:“我自己的孩子,怎麼可能忘掉。” 蘇恆便靠上前,俯□來,在我耳邊沉聲道:“也不要忘了朕。” 我笑道:“還在外面呢。” 蘇恆說:“沒人敢偷瞧。” 韶兒便拿小手捂了眼睛,道:“韶兒也沒有偷瞧。” 蘇恆瞟他一眼,我忙將他接過來,笑道:“韶兒還小,現在就入館讀書,是不是太早了些?” 蘇恆似乎略有些失望,目光漆黑的望着我,終於道:“你不喜歡,再等兩年也可。” 餘毒回到未央宮時已臨近傍晚,空中那透澈的碧藍已淺淡下來,漸漸泛起灰白來。樹木濃密得像是飽蘸了重墨的筆,搖曳時彷彿會滴落下來。眼前的景物變幻得緩慢,連聲音也被拖長了一般。我心口略略覺得滯澀,有些喘不過氣。蘇恆還要去麒麟殿赴宴,將我送到了椒房殿,便問我去不去。我說:“我身上倦得厲害。”他大約也看出來,我不是裝的。便上前用額頭抵了我的額頭,柔聲道:“那就好好休息,朕儘早回來看你。”我說嗯。他要走時,我忽然想起他回宮那天要帶劉碧君去赴宴的事,便雙手拉住他的袖口,抬了眼笑問:“陛下這回想讓誰替臣妾去。蘇恆面色略有些變,隨即眸光動了動,終於明白了我話中意味。便笑着安撫我道:“誰也替不了你。”我笑道:“也未見得,比臣妾年輕的有,比臣妾貌美的有,比臣妾大度的有,比臣妾更懂得順承聖意的也有……”我笑着,他的面色卻一點點沉寂下來。不知是哪一句觸到了痛處,他忽然便打斷我的話,將我的手拉到心口,聲音低緩,“……可是朕偏偏只喜歡你一個。”目光裏卻是暗沉多過溫情。我竟覺得怕,下意識往回收手,他用力的攥緊了拉到脣邊親吻,道:“等朕回來。”隨即頭也不會便去了。我從紅葉懷裏接過韶兒。他在路上便已睡着,此刻鼻息平穩,眉心舒展,似乎正當好夢。我便將他安頓在自己寢殿裏。宮中嬪妃端午節尚且不能歸寧,清揚自然也沒回去。顧家在長安也有宅子,我倒是有心讓她回去看看,但她只說她並不是顧家子孫,若讓祖父知道她回了顧家,只怕會惱她。她似乎並不想跟顧家有所牽扯,我便沒有多說。我們一行人回殿後,清揚便來我屋裏接韶兒。見他睡了,便稟了些旁的事。我看她似乎有什麼要與我說,便讓紅葉看着韶兒,命她和我一道去外間。坐定了,才又問道:“我不在時,殿裏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卻不想清揚忽然便跪下道:“民女死罪。”我嚇了一跳,忙扶她,她卻不肯起來,我只好問:“怎麼了?”清揚面色泛紅,似乎是羞於見人了,卻仍是咬着牙回道:“陛下賞給小殿下的長命鎖,丟了。”我被她弄得哭笑不得,道:“我以爲什麼事呢。陛下不是會爲這種小物件要人命的。你別怕,快起來。”清揚仍是不起,我便嘆了口氣,無奈道:“那把鎖摘了,你定然有好好的收起來。偏偏等皇上問起來的時候尋不見了,自然是有人故意拿了害你。這不過是些拙劣法子,你只要悄悄的把鎖找回來了,就無妨。該殺的是那個手腳不乾淨,敢在椒房殿裏使這些魑魅伎倆的。怎麼請罪的反倒成了你?”她就是心氣太高了。萬事都先從自己身上尋緣故,出了這種事纔會覺得辜負了我和蘇恆。不過她總是還懂得權衡,知道要瞞了別人和我商量。我說:“尋常能出入韶兒房裏的人不多,你只管盤查。若再不行,我將紅葉借給你也可。”清揚頓了頓,終於還是抬頭問我道:“若盤查到民女盤查不得的人,該如何?”她盤查不得的,自然是秋娘——她終究還是少了秋娘那種葷素不忌,若換個處境,秋娘定然不管不顧先將她按到泥潭離去。這事十有就是秋娘栽贓她,她心知肚明卻投鼠忌器,不肯與人廝打。她的處事,和我倒是像得很。卻不曾想,別人早已動了殺心。我說:“若紅葉也做不了主,只管來找我。我爲你裁斷。”夜間麒麟殿照例傳賞了梟羹。梟是惡鳥,食梟羹有除惡務盡之意。是三代時便有的皇室舊俗,然而這一回卻出了紕漏。是長安令褚令儀。長安令執掌京畿治安,雖位份不尊,卻是要職。端午賜宴百官,他陪坐末席。他接了梟羹,忽然便發難,說梟是不孝鳥,在巢時,全賴母鳥哺育;羽翼豐滿了,卻啄母目飛去。古人夏至或是端午節食梟羹,是爲了倡導孝道。而後便接連彈劾了幾個官員,說他們不能和睦內庭,甚至放任妻子忤逆、迫害母親,有悖孝道,該當嚴懲。他自然是在含沙射影,指責我和蘇恆令太后別居。蘇恆自己挑了這麼個混不吝的長安令,被他在這種場合打了臉,只能有苦自己吞。便不冷不熱的回道,此事會責令有司徹查,不會姑息了誰,也不會冤枉了誰,命褚令儀做好本職,不要將眼盯在同僚的內院裏。褚令儀素來倔強,還要與蘇恆爭辯,被楚平以他喝醉了爲名,強拖出去。麒麟殿離椒房殿並不遠,褚令儀叫喊着規勸的聲音,殿裏不少宮女都能聽到。楚平做事竟也會出這種紕漏,都要拖他下去了,也不隨手將他的嘴堵上。到明日,只怕未央宮內便要流言四起了。我早明白,讓太后移居湯泉宮一事,遲早會有人發難,卻也沒料到會這麼快。原本想明日再提審陳午,現在看來分秒必爭,確實不能再拖下去了。我換好了衣服,紅葉進來看到,遲疑道:“娘娘也要去?”我點了點頭,給韶兒掖好了被角,道:“我得親自看着他說。”人的面色與眼神也是要說話的,而嘴上說的未必是真。這件事我必須要查明真相。紅葉道:“陛下不是還要回椒房殿嗎?”我搖頭道:“今晚他不會來了。”我也是爲人子女的,心裏很清楚,母子之間的怨恨從來都不會隔夜。有了這次的推波助瀾,也許太后未必要等到我生產後才能回來。只怕蘇恒生辰那天,她就可以動身了。我說:“我讓你去挑選的舞女,挑得如何了?”紅葉略頓了頓,一咬牙,竟也給我跪下了。我立時便覺得頭痛,只好道:“路上說罷。”馬車一路平順的出了北宮門,因爲紅葉在,並沒有人敢盤查車子裏坐的是什麼人。紅葉卻一直都沒說她先前跪我的緣故。我知道她在不滿些什麼,便也不追問。宗正寺在少府寺北,陳午尚未移交到長安令手上,便仍在宗正寺裏關着。天色已經徹底黑下來,弦月清冷的掛在西天。四面樹木的濃蔭透出比別處更潮溼的涼意來,苔痕已爬上牆角。我腹中隱隱墜痛,便抬手扶了腰。紅葉忙取了披風給我裹上,道:“小姐有身子,這裏陰氣重,還是不要進去了吧。”我搖了搖頭,道:“不礙。”宗正寺裏關進來的,大都有些體面,輕易不會動用刑罰。因此裏面還算乾淨,血味只淡淡的隱在嗆人的黴味下。引路的獄卒雖不知道我是誰,卻隱約明白紅葉是宮裏面有頭面的人物,便殷勤得很。走到略不堪些的地方,腰便叩頭蟲般一躬一躬,道:“髒了貴人的眼,冒犯貴人了。”牆上燭火一段明,一段暗。噼噼啪啪的燃燒着。我抬眼,不遠不近,正對上陳午驚喜的臉。便淡淡的答:“也沒什麼,斷手斷腳疊了滿地的屍體,我都見得多了。”陳午的眼珠子便圓滾滾的動起來。偏獄卒還在一旁涎了臉陪笑,“貴人這麼白淨的,看着倒不像。”紅葉抬手一揮,將他隔到後面去,不悅道:“行了,這裏沒你什麼事了。”我已走到陳午的跟前。隔了籠子似的木柵,他跪在草蓆上,抬眼望着我,腦子裏不知在想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