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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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不甘心有什麼用呢?人死了,他殺死的。他好像四肢都泡在水裏,沉沉浮浮,寒氣侵蝕他的意志,恍惚中,他想,原來這就是掉進深潭的感覺。他曾把能拉他一把的人推進碧水湖,現在,只有自己一個人“泡”在這種冰冷之中。而她死了,她不會回來了。朱琰深深蹙起眉頭,翻了個身,他抱住謝以雲的被子,她走得太久了,被子上早就沒有她的溫度。可朱琰還是靠此得到藉慰。誰也料想不到,在盛夏之中,滿朝文武皆敬之懼之的楚王,會蜷縮在一方小小的牀上,抱着一頂不新不舊的被子取暖。這個姿勢,與當時謝以雲睡在他牀邊踏腳上如出一轍。一整夜,牀上蜷縮的身影一動不動,小小的一方地安靜得好像沒有活人。從這過後,這間小小的耳房被徹底封鎖起來,成爲整座宮宇的禁地,而朱琰因總聞到燒焦味,得了莫名其妙的咳症。這咳症直到他肅清朱珉的舊部,登基爲帝,推行新政,一直如影相隨,甚至愈演愈烈。可太醫院卻怎麼可找不着緣故,無法根治。又是一年春耕之時,宮裏舉行春耕禮,皇帝朱琰帶頭,百官擼起袖子褲管,拿着鋤頭跟着犁地。這等農活當然是不需要朱琰親力親爲,他只是做做樣子,就算他穿着短褐,因身量高,胸膛寬,也氣度非凡,一雙微挑的眼睛不怒自威,俊美容顏卻無人敢直視,可惜的是,那雙眼睛內過沉了些。他淨淨手,從高臺上款步走下。春耕禮所辦之地在西宮門,朱琰望着西宮門外的風景,忽然有點好奇,不管臣下阻撓,就着這一身短褐,他“微服出巡”去了。經好幾年的調養生息,大周不復先帝所在時的雜亂無章,百姓安居樂業,馬車經過一大片農田,因近日是春耕禮,許多農民在地下插秧,朱琰抬手讓侍衛停下馬車。他靠在車窗邊上。不遠處是一對年輕的夫婦,到飯點,妻子來送飯,丈夫剛插完秧,手上還有點泥巴,他也不去洗,不知道和妻子說了什麼,妻子羞赧地拍了他一下,接着看看四周沒人觀察到他們,妻子扭捏地舀起飯,丈夫當即張大嘴喫下去。即使日子清貧,卻樂得自在。丈夫剛把飯吞下去,就抬起手在妻子臉上摁了個泥巴印,妻子怒而追打之,田野裏傳出一片歡笑聲。朱琰看得出神,就連他自己也沒察覺,他眼底裏有不掩飾的豔羨。他問身旁的侍衛:“朕問你,爲什麼這女子願意與男子相廝守?”侍衛不明所以,斟酌片刻,只道:“回陛下,屬下認爲,因爲男子以真心真情待之,男子呵護着她,讓她找到依靠。”朱琰奇怪地看了侍衛一眼:“呵護?依靠?這是什麼,在哪裏學的?”侍衛是成過家的人,用最樸素的思維,說:“回陛下,呵護丈夫是喜歡一個女子,想對她好,捨不得讓她傷心難過,這樣,她也會將丈夫放在心上第一位,不管好賴的事第一個想到的是他,這約摸就是依靠。”“也不需在哪裏學,世間恩愛夫妻,多是如此……”侍衛的聲音越來越小,因爲他驟然發現,這位有鐵血手腕的帝王,眼窩處倏地落下一滴水。侍衛懷疑那是眼淚,但他根本不敢再抬頭看陛下的神色。朱琰看了看天。隱約中,腦海裏還是同一個聲音在反問自己:他錯了嗎?簡單的一個問句,這麼多年來在他腦海裏就沒有停過,一次次,一聲聲的,可是他自己找不到答案。午夜夢迴夢到那熟悉的身影時,他會追上她的步伐,他想問她,他做錯了麼。然而夢裏的人從來沒有等過他,她旋而轉身,衣袖翩翩,如蝴蝶一樣逃離他的夢境。所以這個疑問,從來沒有得到解答。朱琰還以爲,自己永遠得不到答案,但無心之中,答案驟然闖入他的腦海中,霸道地盤桓其上。他知道,他好像錯了。與謝以雲相處的朝夕歷歷在目,因從沒人教他要怎麼對自己喜歡的人好,他磕磕絆絆,順着自己最壞的那一面,把她傷得傷痕累累。每一道傷,就算結痂之後,也會留下瘢痕,無法隨着時間癒合,也永遠不會被彌補。可笑他還天真地認爲,只要對她好,就能把她牢牢拴在身邊。看着田埂間那對恩愛夫妻,朱琰想,如果他從始至終,把她揣在手裏懷裏,壓制住自己暴虐喜怒無常的性子,仔細小心地呵護她,一切是不是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可惜這已經是她死的第五年,第一千九百一十個日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