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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已经停了,光线刺眼,让人对不上焦,外面还是冷,街上的人穿得都很臃肿,步伐笨拙,双眼盈泪。我拉着隋菲去商场,逛了三层楼,刷卡给她买了一双灰色的雪地靴,一千多块,看着暖和,她说不要,我非买不可,处这么长时间,一件像样的礼物都没送过,说不过去。隋菲说,那我也送你点啥。我说,不用,啥也不缺,以后再说。
从商场出来,已近中午,我拎着那双鞋,跟隋菲一起坐公交车,车上全是泥水,人们小心翼翼地挪着步,我们坐了四站,又换一辆,才来到幼儿园门口。此时大概是午睡时间,幼儿园内外都很安静,大象滑梯上也覆盖了一层白雪,看过去像披上一条白围脖,我在外面抽着烟等她们,不大一会儿,老师送隋菲和她的女儿出来。隋菲的女儿穿着粉色羽绒服,鼓鼓溜溜,跟老师挥手说再见,然后一蹦一跳,向我走来,她戴的帽子上面还有两个小毛球,走起路来一摆一摆,可爱极了,像是从动画片里冒出来的。走到近前,她也没问我是谁,只是躲在隋菲的另一侧,故意不去看我。我跟她们一起走过铁道,不慌不忙,速度很慢,像是标准的三口之家,前方仿佛有着整整一生的时间,在等着我们度过。火车在我们身后缓慢开去,轰隆作响,替我们挡住一阵吹起来的风雪。隋菲的女儿说想吃糖葫芦,我走到街的对面,给她买回来一串,我举着它,在车流之间穿梭,如同高举一把火炬,冰天雪地里唯一的颜色。隋菲蹲下身子,为女儿整理衣裤,娘俩的脸都冻得通红。在她们身后,我又看见了那个大檐帽,他穿着绿色的棉服,缩在墙角里,沉着脸望向我,我也看着他,这次,他的手里不再有武器,指示棒不知所踪,走到近前时,他忽然抬起一只手,笔直地指向我,眼神凝滞,欲言又止。我转过头不再看他,跟隋菲说,去找个商场,进里面吃,别戗到风。
我和隋菲带着她的女儿,又在商场里玩了半天,晚上一起吃火锅,点了不少菜,最后没有吃完。隋菲的女儿问她,晚上回我爸家吗。隋菲说,今天不回,跟妈妈住。女儿问她,那我们赶快走吧,我有点困。隋菲说,今天是你姥爷的忌日,跟妈去烧点纸,然后再回去。女儿说,行,我也想我姥爷了。
隋菲说,你有啥要跟姥爷说的,先想好。
我们去医院门口买来一刀烧纸,来到卫工明渠旁,走下河岸,我掏出打火机,帮他们点着,隋菲和女儿蹲在岸边,迎风烧纸,风很大,纸灰四散。隋菲边烧边说,爸,这边一切都挺好的,不用惦念,外孙女也来看你了。她女儿说,姥爷,我以前总梦见你,带我打滑梯,又领我上楼,给我热牛奶喝。隋菲说,爸,你给我托个梦,告诉我到底是不是刘晓东干的,我跟他没完。女儿说,姥爷,我好长时间没喝过牛奶了。隋菲说,爸,我离完婚了,又找一个,工厂上班的,挺勤快,对我也还行,你放心。她女儿说,姥爷,你想我不,我还想让自己梦见你,但我最近不怎么做梦了。
那些话语声在我身后,逐渐减弱,我向前走去,水面上结有薄冰,层层褶皱,吞噬光芒,随时可能裂开,我走到一棵枯树旁,抬头望向对岸,云如浓雾一般,遥远而黏稠,几乎将全部天空覆盖起来,我开始活动身体,伸展,跳跃,调整呼吸,再一件一件将衣裤脱下来,在水泥地砖上将它们叠好。
我走入其中,两岸坡度舒缓,水底有枯枝与碎石,十分锋利,需要小心避开,冰面之下,那些长年静止的水竟然有几分暖意,我继续向中央走去,双腿没入其中,水底变幻,仿佛有一个运转缓慢的漩涡,岸上的事物也摇晃起来。这时,我忽然听见后面声音嘈杂,有人正在呼喊我的名字,总共两个声音,一个尖锐,一个稚嫩。我想起很多年前,也有这样一个稚嫩的声音,惊慌而急促,叫着我的名字,而我扶在岸边,不知所措,眼睁睁看着他跌入冰面,沉没其中,不再出现,喊声随之消失在黑水里,变成一声呜咽,长久以来,那声音始终回荡在我耳边。我一头扎进水中,也想从此消失,出乎意料的是,明渠里的水比看起来要更加清澈,竟然有酒的味道,甘醇浓烈,直冲头顶,令人迷醉,我的双眼刺痛,不断流出泪水。黑暗极大,两侧零星有光在闪,好像又有雪落下来,池底与水面之上同色,我扎进去又出来,眼前全是幽暗的幻影,我看见岸上有人向我跑来,像是隋菲,离我越近,反而越模糊,反而是她的身后,一切清晰无比,仿佛有星系升起,璀璨而温暖,她跑到与我平齐的位置,双手拄在膝盖上,声音尖锐,哭着对我说,我怀孕了,然后有血从身体下面不断流出来。我很着急,又扎进水中,想游到她身边,却被一阵风浪吹走,反而离她越来越远,我失去方向,不知游了多久,望见一道长廊横在我面前,很多人从上面经过,我抬头看得出神,后来发现有一位老人与我同在水底,并肩凝视,他的头发湿透,仿佛刚刚染过,脸色发白,嘴唇紧闭,我认出他来,一年之前,我们曾一起在路灯下打牌,他坐在我的旁边,酒气冲天,我默默出牌,他在一旁叫骂,从始至终,不曾停止,牌局结束,众人散去,我将最后的一把牌扬到他的脸上,他拉起我的领口,几乎将我提起来,众目睽睽之下,将我拖入黑暗之中。黑暗位于峭壁的深处,没有边际,刚开始还有拉拽声,争吵声,后来我们几乎同时发现,那是令人极度困乏的黑暗,散发着安全而温热的气息,像是无尽的暖流,我们深陷其中,没有灯,也没有光,在水草的层层环抱之下,各自安眠。
我赤裸着身体,浮出水面,望向来路,并没有看见隋菲和她的女儿,云层稀薄,天空贫乏而黯淡,我一路走回去,没有看见树、灰烬、火光与星系,岸上除我之外,再无他人,风将一切吹散,甚至在那些燃烧过的地面上,也找不到任何痕迹,不过这也不要紧,我想,像是一场午后的散步,我往前走一走,再走一走,只要我们都在岸边,总会再次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