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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我回家的時候,看到地下室窗口的柵欄上趴着一隻潔白的貓。它好像病了。我朝它走去時,它背對着我,低低地伏在那裏,肚子緊緊地貼着鐵條。我還從來沒有見過貓會那麼謹小慎微地趴着,爪子緊緊地扒在鐵條上。它渾身都在顫抖,頭輕微地搖動着,耳殼在不停地轉動,好像在追蹤着每一個聲響。
它聽見了我的腳步聲,每次我的腳落地都引起它的一陣痙攣。貓怕得厲害,可是它不逃開,也不轉過頭來。風吹過時,它那柔軟的毛打着旋。一隻多麼可愛的貓啊。
我走到它前面時,才發現有人把它的眼睛挖掉了。在貓咪的小臉上,有兩道鮮紅的窄縫,血還在流。它拼命地往地下縮,好像要把自己埋葬。也許它想自殺?總之,這隻失去眼睛的貓顯得遲遲疑疑。它再也不敢向前邁出一步,也不敢向後邁出一步。它臉上那兩道鮮紅的窄縫,好像女人塗了口紅的嘴巴。我看了一陣就回家了。
我回到家裏,家裏空無一人。在沒看見那隻貓以前,我覺得很餓,心裏老想着家裏還有一盒點心,可是現在卻一陣陣地犯惡心。此外,我還感到渾身麻木,腦袋裏空空蕩蕩,什麼念頭也沒有。
外邊的天空陰沉沉的,屋裏很黑。但是通向陽臺的門打開着,那兒比較明亮。我到陽臺上去,往下一看,那隻貓不知什麼時候爬到了柵欄平臺的邊上,伸出前爪小心翼翼地往下試探。柵欄平臺離地大約有二十厘米,比貓的前腿長不了多少。它怎麼也探不到底,於是它趴在那裏久久地試探着,它的爪子就像一隻打水的竹籃。我站在那裏,突然感到一種要從三樓上跳下去的慾望。我回屋去了。
天快黑的時候,我又到陽臺上去。在一片暗藍色的朦朧之中,我看見那隻貓還在那裏,它的前爪還在虛空中試探。那座半尺高的平臺在那隻貓痛苦的感覺之中一定被當做了一道可怕的深淵。我不知道它爲什麼不肯放棄那個痛苦而無望的企圖。後來它昂起頭來,把它那鮮血淋漓的空眼眶投向天空,張開嘴無聲地慘叫起來,我明白它一定是在哀求貓們的好上帝來解救它。
我小時候也像它一樣,如果打碎了什麼值兩毛錢以上的東西,我害怕會挨一頓毒打,就會把它的碎片再三地捏在一起,在心裏痛苦地慘叫,哀求它們會自動長好,甚至還會把碎片用一張舊報紙包好,放在桌子上,遠遠地躲開不去看。我總希望有什麼善神會在我不看的時候把它變成一個好的,但是沒有一次成功。
現在那隻貓也和我小時候一樣的愚蠢。它那顆白色的小腦袋一上一下地搖動着。正是痛苦叫它無師自通地相信了有上帝。
夜裏我睡不着覺,心怦怦直跳,屋裏又黑得叫人害怕。我怎麼也想不出人爲什麼要挖掉貓的眼睛。貓不會慘叫嗎?血不會流嗎?貓的眼睛不是清澈的嗎?挖掉一隻之後,不是會有一個血淋淋的窟窿嗎?怎麼能再挖掉另一隻?因此,人又怎樣才能挖掉貓的眼睛?想得我好幾次乾嘔起來。我從牀上爬起來,走到陽臺上去。下邊有一盞暗淡無光的路燈,照見平臺上那隻貓,它正沿着平臺的水泥沿慢慢地爬,不停地伸出它的爪子去試探。它爬到牆邊,小心地蹲起來,用一隻前爪在牆上摸索,然後艱難萬分地轉過身去,像一隻壁虎一樣肚皮貼地地爬回去。它就這麼不停地來回爬。我想這隻貓的世界一定只包括一條窄窄的通道,兩邊是萬丈深淵而兩端是萬丈懸崖,還有原來是眼睛的地方釘着兩把火紅的鋼釺。
凌晨三點鐘,那隻貓在窗前叫,叫得嚇死人的可怕。我用被子包住了腦袋,那慘叫還是一聲聲傳進了耳朵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