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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枝這一趟過江,本來抱着十二分的熱忱,希望三言兩語解釋誤會,水村不要走。同時她也要表白表白,她是有骨格的女子,不是拜金主義的女子。現在水村已走,她含冤莫白,心中實在不痛快。因此來的時候,走得十分匆忙,現在走去,卻是無精打采。就是秋山一行,自也不免和她嘆息。
大家都走到江邊時,人叢中有人大叫着秋山,大家回頭一看,只見水村提了兩件行李,站在人行路外。桃枝先哎呀了一聲,迎了上去,笑道:“這就好了,你沒有走嗎?”秋山三人也圍上來。水村道:“真是倒黴,那個朋友多讓我喝了兩杯酒,趕到下關買火車票,已經不賣了。追到這邊來,剛一上岸,火車就開走了。”桃枝對秋華道:“這可是好極了。”秋華笑道:“你說好極了,我們不見得是好極了。”桃枝笑道:“你不要誤會了我的意思,我是說,雖然沒有趕上火車,但是也沒有買火車票,總算沒有什麼損失。”水村道:“李女士怎麼知道我今天要走?”桃枝道:“我聽到照相館的李先生說的。但是我到浦口來,不是和於先生送行,我有幾句話要說一說。”水村道:“你有話要說嗎?”問這句話時,向着桃枝的臉端詳了一下。桃枝道:“話是有,但不知於先生肯聽不肯聽?”新野笑道:“有什麼話呢?說出來大家聽聽罷。”桃枝笑道:“大家聽也可以的,我們一齊到夫子廟去,讓我來作個小東,大家談上一談。”新野笑道:“我們不能那樣不識相,還是你和水村一路去,水村的行李,我們帶回去。”水村道:“行李就放在下關罷。省得明天要走,又由城裏帶出來。”桃枝望了他微笑道:“你就那樣決定了要走嗎?”大家看了她那一種神氣,都笑起來了。說着話,走上了輪渡,到了下關,依着桃枝要請大家到夫子廟去喫晚飯,秋華堅決的不肯,水村本也不願去,見大家堅辭,便笑道:“李女士,你這個東,可以省了罷。我不去了。”秋華道:“於先生,這就是你的不對。人家好意相請,我們一個也不到,好像真有什麼意見一樣了。你無論怎麼樣子忙,也要代表我們去一趟。”水村道:“那末,大家都去。”秋華笑道:“你這人也太老實了。朋友雖然相交不錯,也不必要人家花了許多錢心裏才痛快吧?”這樣一說,水村不好再說什麼了。莫新野提過了他兩件行李,和秋山秋華丟了一個眼色,三人竟自先走了。
桃枝向水村笑道:“我爲你耽誤了今天的日場戲了,也不知道老闆和我掛了請假牌子沒有?”水村道:“你有什麼事要找我嗎?”桃枝向他瞟了一眼道:“你心裏應該明白,何必問?”二人在路上走,桃枝看見有進城的公共汽車,停在路邊,向水村招了一招手,她先上去,水村自然跟着。到了夫子廟,水村趕緊走下車來,搖了兩搖頭。桃枝下車來問道:“爲什麼?你覺得車上有氣味嗎?”水村道:“你一個愛漂亮的人,怎麼會坐這種男女混雜的車子?”桃枝微笑道:“想起昨天的事,我知道你非常的恨私人的汽車的。公共汽車很平民化,大概你不恨了。”水村也不說什麼,跟了她走,她走進一家酒館,由電話機邊過,先打了一個電話,通知她嬸孃,說是和一個由河南來的巫師長在一處喫飯,一會兒就回來的,不必掛念。說畢,和水村走進樓上一個房間。她先笑道:“你聽了我打的電話,一定又是不高興的。但是我告訴你,一個歌女,若不多認識幾個闊人,那會餓死的。捧的人多,茶館老闆的包銀也多。反過來,靠你引不了茶客,茶賣不了,點戲的外快,也分不着。他花一二百塊錢一個月的包銀,由哪裏出?你唱得再好,也只有請你滾蛋了。所以我認識人,敷衍人,都是爲了職業的關係,換一句話說,也就是爲了飯碗的關係。你不相信我這話嗎?”水村笑道:“你這話真是奇怪,難道我還能干涉你不交朋友嗎?”桃枝道:“我也並不是說你干涉我,誰又能干涉我呢?不過我和你解釋罷了。”水村道:“你又何必要和我解釋呢?”說到這裏,茶房已經送上茶壺茶杯來。桃枝站着斟了一杯茶,送到水村面前,望着他微笑道:“朋友不許說假話,你難道不希望我和你解釋嗎?不必生氣了,請你喝這杯茶。”桃枝說着,在他對面坐下。
水村道:“你和我這樣客氣,我過意不去,爲什麼緣由,你要這樣呢?”桃枝喝着茶,先微笑了一陣,然後道:“我說不上,但不知道你爲什麼老遠的跑到夫子廟來找我,又不知道爲什麼生我的氣,馬上就能讓你南京也不願住?你先把緣由解釋給我聽了,我自然也能把原由告訴給你聽。”水村道:“你問我嗎?只怪你在輪渡上揀到一隻網籃,不該送還我。”說着,站了過來,握着桃枝一隻手,笑道:“我對於女子,向來是不接近的,一接近之後,就讓我……”桃枝偏頭斜望着他,微笑道:“讓你怎樣?爲什麼不說?”水村鬆了她的手,走回原處坐下,搖了一搖頭道:“我說不出來,只覺得心裏不安,怪不得人家說某男子讓女子顛倒了。我沒有接近你以前,對這顛倒兩個字,只當是一句極平常的成語,現在我才知道這幾句話極有道理。我爲你顛倒了。”桃枝笑道:“這是你對一個歌女所說的話,不要緊,設若你對別種女子說這幾句話,人家不會依你的。”水村道:“不依我?我對你說了,你怎麼樣?”桃枝道:“我啊!”說着,端起杯來,微微呷了一口茶,笑道:“我很滿意。但是你因爲以前沒有接近過女子,所以對我很顛倒嗎?一個活潑又愛美術的少年,怎樣會沒有女子作朋友呢?”水村道:“因爲我窮,我覺得女子們都是愛錢的,愛虛榮的,要面子說假話,故意假裝正經樣子的,所以我也不怎樣去追求女子。但是我遇到你之後,覺得我的揣想,有些不盡然。我從前不急於找個女子,實在是我對於女子的經驗太少了。你爲什麼對我很不錯?”桃枝笑道:“我對你很不錯嗎?茶房,來!”茶房答應一聲進來了。桃枝便要了紙筆,開着菜單子,最後要一瓶葡萄酒,手一揮道:“去!叫你纔來。”迴轉頭對水村道:“既是知道我待你不錯,爲什麼你生氣要走?”水村道:“我也是爲飯碗。但是你不願我走的話,我可以不走,我還要問你那一句話,爲什麼待我不錯?”桃枝道:“這就和你所說的話,正在一個對面,因爲我對於男子的經驗太多了。我覺得男子們,除了愛錢,愛虛榮,和女人一樣而外,單指他們對女子說,是愛撒謊的,愛欺侮人的,愛裝假面子的,愛獻小殷勤騙人的,總而言之,把女子當無知的玩意,拿着開開心,並不是當一個人待。我第一就喜歡你窮就窮,不要假面子。第二喜歡你,表示出來是真態度,不在女人面前獻小殷勤。我差不多每個禮拜,有朋友來往,起初他們都正正經經的獻着小殷勤,慢慢的就表示親熱,你若覺得這個很好,你就擺着身體着他取樂罷。”水村笑道:“你把男子罵苦了。”桃枝道:“但是男子把我也欺騙夠了。”水村道:“你受過人的欺騙嗎?”說着這話,兩手按了桌面,微微的身子向上一升,臉色有點不自然了。桃枝微笑點着頭道:“是的。差不多天天有人欺騙我。你不見那茶座上叫好的茶客,總是對着我叫好嗎?其實我唱得怎麼樣子壞,我自己知道。”水村聽說,不由得笑了,搖着頭道:“你太聰明瞭,可怕呀!你對男子,看得這樣的透徹。”
桃枝還要答話,茶房已送上酒菜來,茶房擺上兩個小高腳玻璃杯子,開了瓶子,斟上兩杯葡萄酒。桃枝將一杯親自送到水村面前,然後回座來,向他一舉杯子,望了酒道:“說話說得痛快,我們可以多喝一點酒。這酒甜蜜蜜的,喝得甜甜你的心。”說畢,先喝了半杯。水村聽了她的話,已覺是心裏非常舒適,也就陪着她先喝了半杯。桃枝喝了酒下去,兩腮泛出兩朵淺淺的紅暈,這時電燈已亮了,映着她的顏色,如出水荷花一般,格外顯着嫵媚。水村笑道:“人逢喜事精神爽,這句話真是不錯。你今天的顏色太好看了。”桃枝道:“顏色好看嗎?今天上合,多讓人家叫兩聲好就是了。”水村道:“你不願人家叫好嗎?”桃枝道:“來聽我唱的,我願意人家聽了我唱得好叫好,我不願人家看了我臉子叫好。”水村道:“設若我去聽你唱,是應該叫好呢?還是……”桃枝笑道:“你不是今天沒有趕上火車,明天還要再走嗎?”水村道:“現在我不走了。”桃枝笑道:“是爲了我不走嗎?但是你昨天所看到的那一件事,我還沒有解釋給你聽。”水村道:“用不着解釋了。他無非是你的朋友,有地位,有錢,昨天他請你喫飯,或者是遊覽,你陪着他完了,他送你回來。對不對?我想歌女和男朋友的來往,無非就是這一套。”桃枝笑道:“算你明白了,我們言歸於好了?”水村道:“根本也無所謂不好,我是一時想不開。”桃枝笑道:“男子漢沒有想得開的。”於是二人都笑了。
喫完了飯,桃枝拿出錢來會了帳。水村笑道:“我很慚愧,應該我請你。”桃枝道:“這話不通,彼此是朋友,就不能說那個應當請那個。但是花錢的老爺們和我在一處,我就不客氣說他一聲應當,因爲他們不是把我當朋友,是把我當玩物。他以爲能拿錢買到我,不花錢不痛快。那末,我就讓他花錢去吧!”水村笑道:“你今天的話很多,我只一句話,可就引出你一大篇妙論。你還要唱戲,我不願再招惹你了。趁着天氣還不十分晚,我要趕回夕照寺去了。”桃枝道:“你要經過那一帶荒野的地方,你走罷,我不挽留你了。”水村點着頭笑了出房間,走到樓口,又轉身回來。桃枝道:“什麼事,丟了東西嗎?”水村道:“不是,你請了我,我應該和你道謝纔對,謝謝你了。我們明天見好嗎?”桃枝微笑着,和他只管點頭。水村於是滿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