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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村走後,桃枝拿出身上的粉鏡,一人擦抹了一些粉,正待走回家去。忽然板壁上鼕鼕響了幾下,有人笑着道:“李老闆,你的相好走了嗎?請過來坐坐好不好?”桃枝道:“是哪一位?”隔壁人笑道:“我們原是以朋友相待李老闆的,但是現在要說一句是以玩物相待,請你不要怕我們花錢,過來就喫。”桃枝料着自己的話,都讓人家聽去了,若要不去,反會讓他們說短論長,便笑着走到隔壁屋子裏去。這裏一張桌位,共坐了蘭個人,一個是那洪主任省民,此外兩個人,都穿了極闊綽的衣服,自己並不認識。洪省民首先站起來給她介紹着,一個留有一點小短樁鬍子的,那是上海天寶銀行的經理萬有光先生。再一位年紀輕的瘦子,臉上還帶了三分煙黝的,那是西北禁菸委員會的副會長柏正修先生。桃枝笑着點點頭道:“這都是辦社會事業的要人,今天幸會了。”洪省民親自放下了一把椅子,讓她坐下,笑問道:“你自己請客,飯當然是喫飽了。我們要敬你一點什麼呢?”桃枝道:“什麼也不用敬,我知道洪先生要我來,是要審問審問我,剛纔隔壁那個人是誰?”洪省民笑道:“言重言重!因爲萬先生聽你所說的話,很是有理,要看看是怎麼一個女子,所以把你請來談談。”桃枝也不理會他的解釋,微笑道:“我雖是一個歌女,不過和男子們認得多,未免有點濫交,若說愛情這兩個字,我和別的女子一樣,也是有的。有了愛情,自然會有愛人,這很不希奇。至於這個愛人是誰?他是個前途有希望的青年,我不願意宣佈。詳細的情形,我認識他不久,我也說不出來。”她不待人開口,放連珠炮似的,說了這一大篇。三人原想把桃枝叫了來,和她說兩句笑話的,現在她自己都說了,還有什麼可問呢?因之大家勉強笑了一笑。萬有光一伸大拇指道:“這位李老闆,真是女中丈夫。”桃枝笑道:“萬先生這句話,好像是誇獎我。其實這句話,也不過說我象男子一樣,剛剛和男子平等。”洪省民道:“丈夫是有能幹的男子,並不是說普通的男子都夠得上叫丈夫呀。”桃枝道:“三位還有什麼話問我沒有?若沒有什麼話審問我,我要回去走一趟,怕我嬸孃惦記着我哩。”洪省民對她這旁若無人的樣子,多少有點不滿意。她既說走,不願挽留,就答道:“你請便,回頭我們去捧場。”桃枝給三人各打了一個招呼,笑着去了。
柏正修道:“這個女孩子長得真不錯,可惜太狂一點。”萬有光道:“那是缺少受教育的緣故,倘若念過幾年書,就好了。”洪省民道:“沒讀過書嗎?她是個中學堂學生出身呢。就是她認得幾個字,夜郎自大,自負了不得。其實她也是個拜金主義的女子,不過錢少了,買不動她罷了。”萬有光笑道:“你捧過她嗎?”洪省民道:“捧過的,因爲我不過把一個普通歌女待她,所以她不大理我的帳。”萬有光道:“今天我們一路去捧捧她看。”洪省民道:“你是個銀行家,當然她可以另眼相看。不過她是不好對付的。”萬有光用一個食指,擦摸着他的短鬍子道:“上海多少調皮的女人,我都對付過去了,我不信到了南京來,會辦不了這樣一個歌女。這種歌女在上海幾家遊戲場裏鬼混,我們正眼也不看她一看的,到了南京,就會這樣有身價,那真是遷地爲良了。”洪省民道:“你不信,你就試試看。好在這附近全是歌場,喫完了飯,我們可以去試驗試驗。”柏正修微笑道:“客中我也無聊得很,我也找個人捧捧。不過我不願花錢找氣受,要一個容易上手的。象這位李老闆,我自忖我這個大煙鬼子,伯對付不了。”洪省民連說有有。
三個人喫完了飯,趕緊就下樓,徑直就向六朝居來。三個人找好了茶座,洪省民首先就注意戲牌子,一看到桃枝是《綵樓配》。因笑道:“這又是一大段唱工的戲,不知道她高興不高興?若是她高興,今天倒有個聽頭。”他們彼此倒着茶,低聲說笑,把那個在旁邊傳書帶信的老劉,早看着了,悄悄到洪省民身邊,低聲笑道:“洪主任,今晚點戲嗎?”洪省民將嘴向萬有光一努道:“這位萬經理點桃枝的戲,點二十個,好嗎?”說着,向萬有光一望,他笑道:“點就點一個痛快,我點一百個。”說着,在身上拿出一疊十元一張的鈔票,向老劉手上用力一塞。老劉接着鈔票,心中一跳,嚇得人也一抖。看看萬有光卻絲毫不以爲意,已很隨便的樣子喝着茶聽戲去了。
老劉溜溜的走到後臺,一轉過木壁門,將手上那一卷鈔票,高舉過頭,亂搖着道:“金老闆,李老闆,一百個戲,一百個戲,好闊!好闊!”這後臺經理金老闆,正坐在一張小方桌邊喝着茶,和桃枝辦交涉,他道:“若是各位老闆,今天愛唱就來,不愛唱就不來,大家都隨便起來,人家來聽戲的,知道誰有誰沒有,就不能按日來。我們這辦後臺的,怎樣對得住前臺?”桃枝斜靠了桌子抽菸卷,將腳點着地板咚咚作響,正在想主意,如何答覆這個問題。忽然聽到老劉喊叫,都望了他。老劉手抖顫着,將鈔票放到金老闆面前桌子上,用手指着前臺道:“洪主任今天同一個姓萬的朋友來了,那人出手就點李老闆一百個戲,真闊!我在六朝居兩年了,從來沒有見過呀。”那些在後臺的歌女們,早讓老劉的呼聲驚動了,大家都圍了上前來看。金老闆聽了老劉的話,還有些不相信,拿着鈔票,仔細在手上看了一看,實在是真的,突然站起來道:“呀!這是個什麼闊老?李老闆,你認識他嗎?”桃枝依然是斜站在那裏抽菸,噴出一口煙來,微笑道:“他是個銀行的經理,老早我就認識他了。”金老闆走到板壁縫向外張望,手伸到後面亂招道:“老劉老劉!你來,看是那一個?”老劉也走到壁縫裏來告訴他。其餘的歌女,聽說有花一百塊錢點戲的茶客,都奇怪得了不得,有的在壁縫裏望,有的在繡幕軟窗子裏望,有的掀了一點簾子望,都瞄準起來。
金老闆張望了一會,卻迴轉身來對桃枝拱了一拱手道:“李老闆,我不知道你今天是和這位萬先生一路出去玩去了,晚上喝了兩杯酒,說話未免多一點,你不要見怪。”桃枝將手上的香菸一拋,用腳當毽子踢,踢得老遠,笑道:“我那有那些閒工夫來怪你。這的確是個花錢的闊老,你們好好的去拍一拍馬屁罷。”金老闆笑道:“李老闆總是這樣喜歡說笑話。”說着,想起揣在身上的鈔票,還不曾點得清楚,於是又伸着右手到袋裏去掏去。這一掏,卻嚇了一身大汗,原來衣袋裏卻空無所有。哎呀了一聲,連忙將桌子上東西挪開,先看一看,票子沒有。砰的一聲,打碎了一把茶壺。他也來不及管了,拖開凳子,在桌下亂張望一陣。桌下沒有,又在板壁下,繡幕下,四處亂找。然而那有一點影子呢?急得他在後臺,如喪家之犬一般,東奔西突,亂撞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