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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臺這一陣忙亂,自發出一片響聲,連前臺都讓這種聲音震動了。桃枝走上前,用手向金老闆面前一揮,笑道:“金老闆,你也是見過大錢的人,爲什麼就瘋了。羅!你那捲鈔票,不是捏在你手上嗎?”金老闆一看,哦!可不是,原來和桃枝拱手的時候,連着手絹一齊捏着,拱起手來。手絹包了鈔票在裏面,自己卻忘記了。於是抽出手絹揩了揩額頭上的汗,笑道:“其實我是有點歡喜過了分,並不是沒有見過錢,這種事總算難得的呀。”桃枝微笑道:“你把那鈔票數目點一點罷,這一陣忙,不是把一百塊錢的裏頭,丟了十塊,那真是樂極生悲了。”金老闆笑道:“你也笑得我可以了,我就把錢看得那樣重嗎?”說着話,掉過臉去,可就數着鈔票走了。
在這個時候,已經輪到桃枝出臺,唱她的《綵樓配》了。桃枝掏出粉鏡來,當着電燈亮處撲了一撲粉,在袋裏取出花綢手絹,在大衣襟的紐扣上,拴了一個大蝴蝶花,然後笑着問大家道:“漂亮嗎?”有兩個人笑着答應漂亮。桃枝笑道:“值一百塊錢嗎?”這句話說着,大家就不敢答應了,桃枝笑着輕輕一跳,掀開上場門的門簾子,就走出臺來了。她這一出臺,果然,和別人不同,臺底下的茶座上,早是轟轟一聲,許多人叫起好來。桃枝用眼睛在茶場四周一射,早看到洪省民和萬有光相視而笑的,向臺上叫了一聲好。這個時候,胡琴鼓板,正奏着慢二簧的那段長過門,她靜靜的站在那裏等着,聽了臺下叫好,她眼望着洪省民桌上,抿了嘴微笑。洪省民在臺下看到,也向了萬有光微笑。這一個微笑,比先那一個微笑更有意思,好像是說這一百塊洋錢,算是已經花到家了。
桃枝對於他們的態度,並不怎樣注重,過板一拉完,自自在在的唱起來。那個萬有光拼命地叫好,她猶如不曾聽到一般,一點也不動聲色,從從容容的把一大段《綵樓配》唱完,自回後臺去了。她一見那個傳書的老劉,站在上場門,笑着向他招了一招手。老劉走過來笑道:“李老闆今天很高興的樣子,有什麼事差遣我嗎?”桃枝笑道:“差遣兩字我可不敢當。那個花錢的萬先生,少不得叫你進來傳話,要我到他旅館去玩的。你就說這幾天我身體不大好,實在不能出門,若是萬先生到我家裏去,我是很歡迎的。”老劉笑道:“李老闆倒比人家性子還急,人家還沒有提到,你倒先要去招引他呢。”桃枝笑道:“我看你這人有點老實過分了。人家花這些個錢,他不是爲了要我陪他玩玩圖着什麼呢?錢越花得多,越見得他是進行很急。老實點,我就先通知他,何必一定要他先開口呢?”老劉雖覺這種行動不高明,然而她所說的話,是很對的。卻也不便去反駁她,笑道:那末,讓我到前面去站站看,他若是關照我的話,我就這樣去對他說。桃枝將手一揚道:“你去罷。人家聽完了我的戲,就要走的,正等着你到前面去,好叫你給我通信罷。”老劉被她催着出來,只在茶座邊,慢慢靠了牆走,眼睛可是由近而遠,每張桌子上都瞟了一眼,那意思就是說,諸位有什麼口信要我帶的沒有?果然,當他的眼光射到洪省民桌上的時候,這洪省民就向着他連連點了幾點頭。老劉走了過去,他先是一笑,接着低聲問道:“桃枝今天晚上沒有害病吧?回頭請到我們旅館裏去玩玩,可以嗎?”老劉皺了一皺眉,低聲道:“可不是病了,她說了,請萬先生到她那兒去坐坐,出門怕是不行。”洪省民用手胳膊碰了萬有光一下,眼瞟着他一望。老劉問道:“萬先生去嗎?”萬有光臉上,很有點不以爲然的樣子,左手架在桌上,向老劉擺了一擺,讓他走開,表示不接受他這個請求。說着便站起身來。柏正修道:“走嗎?”萬有光道:“不走,還等什麼?人家不大理會我們,我們還要極力去敷衍她不成?”他說這話時,瞪了老劉一眼,就先走了。洪省民和柏正修自然也在後面跟着。老劉眼睜睜的望着桃枝跑了個大財東,真是可惜。不過自己是事外之人,這話也不大好出面子和她轉圜,就呆了站在那茶座邊。直有五分鐘功夫之久,他才醒悟過來,慢慢走回後臺,和桃枝微笑着兩手一揚道:“不行了,人家不高興。”桃枝笑道:“我都不着急,要你着什麼急呢?不高興就不高興,大概他是不來找我了。不過這一百塊錢裏的五十元,我是穩穩當當掙到了腰,他肯就這樣的算了嗎?哼!我李老闆先說一句話在這裏等着,我若不去理他,他會找個事情和我來爲難的。你不信,望我看罷。”
老劉一句話還沒有說出來,桃枝的嬸孃孫氏,卻匆匆忙忙跑來了。桃枝笑道:“嬸孃跑來作什麼?聽說有個人拿一百塊錢點戲,要來開開眼嗎?”孫氏頓了一頓,笑道:“你劈頭就用話來罵我,我就不能來嗎?”桃枝笑道:“嬸孃,你說句良心話,是不是來看看這花錢的闊老呢?要不然,你就是怕我脾氣不好,不會敷衍人,所以自己來關照關照。”孫氏笑道:“我不說了,就算是的吧,這樣的茶客,纔算夠交情的,你要敷衍敷衍人家纔好。”桃枝鼓了一下掌,笑道:“我說怎麼樣?猜得不是很對的嗎?這樣的茶客,我也知道不容易遇到的,你放心,我一定會好好敷衍他。只要我略微用點手段,他要是不上鉤,我就不信了。”孫氏見她當着許多人的面,說出這種話來,心裏很不高興,便道:“你這孩子和喝醉了酒的人一樣,越扶越醉。”她只說了這一句話,掉轉身軀走開了。桃枝望着她嬸孃的後影,發着呆望了一陣,於是笑着搖了一搖頭,也跟着回家了。
到了家裏,孫氏也不理會她,先嘆了一口氣。桃枝笑道:“嬸孃你不必嘆氣,你心裏的話,我全知道了。你的意思,不是說我跑掉了這樣一個茶客,很是可借嗎?你放心吧,我把男子的心腸看透了,決不會把我拋開的,他一大斧頭沒有砍着,有些丟面子,無論如何,總要把這個面子扳了回去的。你不信,只要我小小一張名片,一定就可以叫了來。”說着,就拿了自己一張名片,用鉛筆在上面寫了兩行字:“請洪主任轉商萬先生、柏先生到敝寓一談。妹已煮茗恭候。”寫畢站在房門口,叫着茶房來,拿二角錢和名片一齊交給他道:“你到高升飯店,把這名片送給洪主任,在那裏等回信。”茶房料着不會白等,接着名片,很高興的去了。
這高升飯店的客人,一大半是到南京來謀高升的,這萬有光和柏正修,都是富貴場中人物,自然也應該住在高升飯店,和洪主任一處住着。所以桃枝這張名片送到高升飯店,三人都可以看到。這個時候,萬柏兩位正在洪省民屋子裏談天,桌上堆滿着水果,餅乾盒子,糖果袋子,茶壺茶杯,以及香菸筒子,真也不能再陳設什麼東西了。萬有光躺在沙發上,口裏銜了雪茄,左腿架在右腿上,只管顛動着,眼望了天花板想心事。洪省民坐在桌子邊,用小刀子轉着削梨,將梨皮削得牽連成一條辮,很長很長,全副精神都在梨上。柏正修將桌上買的一套小報,隨意翻展着,把未看的重新補看,他坐在一張軟椅上,報舉起來,正擋着面孔。屋子裏靜寂極了,誰也不看誰。房門剝喙了兩下響,茶房推着門,探進頭來,笑道:“洪主任,有一張名片送了來。”洪省民把梨削完,向他點了點頭,茶房就把名片遞了進來,放在他面前桌上。其餘二人抽菸的抽菸,看報的看報,也並不注意到洪省民收到了什麼。茶房站在一邊道:“洪主任,送名片的人,還在外面等着回信哩。你有什麼回信讓他帶回去嗎?”洪省民這才放下削的梨,將眼睛望着那名片,一看那上邊,是桃枝兩個字,不覺呀了一聲。在他這呀的一聲之後,立刻震起了萬柏二人的注意,都望着他。他拿了名片一看,跳起來道:“老萬,成了,你贏了!她來請我們了。哈哈!無論她們怎麼的去高抬身份,怎樣的瞧不起男人,只要我們有錢,那就一切的困難都可以打破了。”說着,他左手拿了名片,右手向名片一彈,笑道:“老萬,你看,這決不是含糊的一件事。哈哈!贏了贏了。”萬有光見他這樣大喜欲狂的樣子,連忙伸手搶過名片來一看,笑道:“走哇!老洪,還是我萬有光有本事,一下就把她打倒,那不是吹牛。”說着,左手捏着拳頭一翻,伸出大拇指來。柏正修道:“她怎麼樣呢?也給我看一看呀。”萬有光將名片交到他手上,笑道:“你原來太悲觀了,你看,現在她不是投降了嗎?”柏正修將名片看了一看,微笑道:“這還不能算投降吧,她要投降的話,應該到我們這裏來,現在可是請我們到她那裏去,還有點下御旨的神氣,投個什麼降呢?她越是這樣驕傲,我越是不去,看她怎樣?她若是捨不得丟了我們這一個大財主,自然是要到我們旅館裏來的。”萬有光沉吟着道:“那不好吧?顯然是不給人家一點面子了。而且這名片上寫得明白,煮茗恭候。人家在家裏,什麼都預備好了,我們不去,這太說不過去。一個歌女能知道用煮茗恭侯這四個字,倒是不俗。”柏正修笑道:“喲!你和她還沒有發生一點什麼關係,就這樣的捧,將來發生關係之後,那要捧到什麼程度呢?”茶房見他三人大開辯論,站在一邊望着,不知如何說是好,便偏過頭去咳嗽了兩聲。洪省民道:“不要鬧了,人家還站在這裏,等我們的回信啦。究竟應該怎麼樣子去回廈人家的信呢?”萬有光笑着一拍手道:“當然是去。老柏不去,就是我們兩個人去得了,我們能夠要人家老是等着嗎?哈哈!”洪省民聽說,馬上取出了一張名片,用自來水筆,在上面寫了一行字道:“李老闆請你預備一點喫的吧,我們就來。”寫畢,拿了兩角錢,讓茶房一路拿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