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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幕趣劇,又是一個絕大的誤會,完全不是桃枝所想象的那種情形,這個女子是誰呢?便是丁二香。在莫新野坐在山崗上彈琵琶以後,二香似乎受了一種感應,每日都昂起頭來盼望着山崗上有個彈琵琶的人發現。恰是在她這樣盼望的時候,新野也就應聲而至。經過了三天,二香的父親,二香的母親和哥哥,都認識了新野了。他是一個先生,能去折節下交,和農人作朋友,農人之家,豈有不歡迎之理?他們知道新野是寄居梁家裏的,所以其間也有幾次讓二香來拜訪秋華。大家彼此更熟識得多了。
有一天薄暮,水村和新野在山崗上散步,二香在山上尋着了她家的黃牛,兩手背在身後,牽了牛繩子,兩腳踢了草裏的小蚱蜢小蟲兒,四處亂飛,低了頭走路,看着這些蟲兒,只管是嘻嘻的笑。偶然向前一看,見着於莫二人,便側着身子向後一退,靠住了牛背站定了,向新野點了點頭。新野笑道:“放牛是野孩子的事情,爲什麼二姑娘自己來?”二香笑道:“因爲我家裏就沒有野孩子。”說着隨手把牛繩拿了過來,在口裏咬着,身子擺了兩擺。水村笑道:“二姑娘這樣姿勢太好了,設若我照着這個樣子畫一張像,一定不錯。”二香笑道:“於先生,我看到你屋子裏的畫不少,果然會畫像嗎?”水村道:“會畫,設若你能夠天天到我們那裏去一趟,我就能照你的樣子畫一個像。不過要畫得好,一天兩天畫不完的,你要有常性,天天到我家去,我就能夠畫好。”二香用手輕輕拍着臉,想了一想道:“天天去,怕不行,中間隔開一兩天,行不行?”水村道:“那也可以,不過你不去,我就不能畫,那是很耽誤時候的了。”二香笑道:“畫的像,我看過的,比照相還有趣,我一定畫,明天早上我就來。”水村道:“你能來,我一定畫。”
當時約好了。水村回來,趕緊就預備畫像的材料,因笑對新野道:“我有了這個法子,吸引她來,你可以多些接近她的機會了,這是可以謝我的呀!”新野雖談不出什麼來,心中自是十分高興。畫了兩天,頭部已經畫了起來,到了第三日早上,二香又爲自己來作模特兒,新野特別加敬,預先到廚房去要下一碗掛麪給她喫。水村在外面屋子裏接着她,說是一定要把像畫成功,而且今天給像畫衣服。只因他的話說得不甚明瞭,那在外面站定的桃枝,幾乎是句句聽成了錯誤,因之一怒而走。這在屋子裏的水村,何嘗夢到呢?
當水村邀着二香進屋,讓她遠遠站定,自己擺好了畫具,對着二香一筆一筆畫起來。畫了二十分鐘,二香連連搖着手笑:“今天不行,我要回去了。我瞞着家裏走來的,心裏只管跳,怕讓爹知道了。你要是照我的這個樣子畫,一定畫成一個害怕的樣子。”水村見她不願畫,自也不能勉強,便笑:“你又何必害怕呢?畫像並不是什麼壞事,就是令尊知道,也不要緊,我看倒不如索性告訴他,倒可以痛痛快快兩三回就畫完了。”二香笑道:“那也好,但是今天是來不及了。”說話時,自己向外走,頂頭就碰到了新野,他笑着一點頭道:“我猜你今天沒有喫東西,就跑了來的。我親自下廚房作了一碗掛麪,請你喫。你喫了再走,行不行?”二香笑道:“怎麼要你親做給我喫呢?多難爲情!”新野笑道:“這有什麼難爲情?客來了,主人總要請一請的。譬如於先生在你家也喫過東西,也是你親手做的,他怎麼不難爲情呢?”二香想了一想,笑道:“因爲你是請我一個人喫。”新野道:“我們自陪着你喫。水村,來,我們前面屋子喫麪去。”水村笑着出來了,二香倒不能不跟着他一塊兒去。到了前面屋子裏,只見桌子上,三面放了三碗掛麪,惟有正中的一碗麪,浮面擺着三個荷包蛋。二香不肯坐上,在左方坐了。新野道:“你是客,你應當上坐。”二香搖了一搖頭道:“不行,上面這一碗麪,多了三個雞蛋。”水村笑道:“這也就因爲你是一個客。你若不坐上,我們不讓你走。”二香向上一移座位,笑道:“我就坐了。”說時,將筷子夾了雞蛋,連湯帶面,水淋淋的,每人碗裏放下一個,還將筷子按了一按道:“設若你們不喫,我也就不喫。”大家一笑,只好陪着她喫。她只喫了半碗麪,站起來就向外走。新野追了出來,笑問道:“爲什麼不喫完就走呢?”二香道:“我今天早上,是瞞着家裏出來的,出去久了,我爹追問起來,我不好答應。”新野道:“我們是朋友,來往一兩回,也不要緊。”二香搖搖頭道:“男女怎能交朋友?只我爹和你們是朋友罷了。”她說着,很快的就向回家的路上走。莫新野來不及送,也只好算了。
二香走回家,只見屋門外柳樹下,放了一輛自行車,一個時鬢姑娘在路口上和父親說話,似乎是迷失路途,在那裏問路。心想父親或者沒留神自己到那裏去了,便慢慢的走向前。不料到了門口,父親立刻將臉色一變,問道:“一大早上,就不看見你的人影,你那裏去了?”二香紅了臉道:“我沒有到什麼地方去呀!不過在菜園裏澆水。”她父親丁有才且不駁她這話,只向她的渾身上下看去。只見她衣襟上掛了許多條掛麪,而且斑斑點點,還有許多湯汁,因用手指着道:“菜園裏鑽出掛麪來嗎?我看見你在山頭那邊翻過來的,一定是到梁家去了。他家梁先生夫妻都不在家,你一天跑去幾趟作什麼?”二香被父親指出證據出來,已無可狡賴了,便低了頭道:“你請人家也喫過,人家昨天就說了請我,我怎能不去喫呢?我就爲的怕你罵,只喫了半碗麪就跑回來了。你不信你去問問他,看看我說的對不對?”丁有才笑道:“只要真是人家請你,那倒也罷了。下午我再去謝謝他。以後人家要給了你什麼,你要回來告訴我,我纔好領人家這一分人情呀。”二香笑道:“那先生還叫我天天到他那裏去呢。”丁有才道:“那爲什麼?”二香笑道:“有一件好事,你聽了也一定喜歡的。回頭到了家裏,我說出來大家聽。”丁有才道:“有一件好事?哪個辦的這事呢?”二香道:“自然是那個有本領的於先生了。這位小姐,在這裏作什麼的?”說着,望了那個和父親說話的時髦姑娘。
原來她不是別人,正是自夕照寺迴避回來的李桃枝。她在屋子外面聽到水村挽留二香的話,人是氣極了,騎上車子就走。在她心裏優憤交加的時候,眼睛裏所看到的,不管是不是回去的路,順着車子前面的一條路線,就開了上前去。她如此的由山前繞到山後,繞了大半個圈,並沒有找到來時的路徑。心裏就加上一層慌亂,所幸這前後有不少的菜地,太陽光底下,常看到有些人在菜地裏工作。因之跳下了車,扶着車子走,望着有人家的地方走去。她這樣銷磨着時間,在路上已是徘徊不少的時候了。及至到了丁有才門口問路,正碰到了二香回來,她一聽二香說的話,只氣得身上抖顫。心想,一個莊稼人生下了這樣的女兒,還不應該打她兩個耳刮子嗎?他爲何說出這種話來,還要去謝謝人家?這時二香問她是不是迷路的?她便笑着點了一點頭道:“是問路的,請你放心,不會礙你們什麼事的。”二香倒莫名其妙,這個過路的人,怎麼會說出這樣不相干的話來,什麼叫我放心?你走錯你的路,與我何關?心裏如此想着,便下死命盯了桃枝兩眼。桃枝本就不高興,見她下死命的盯着,更是生氣。當時坐了車子,頭也不回,就開着回家來。
到了家裏,進了房,孫氏趕着就問道:“今天你出去得那樣早,又回來得這樣晚,你又到什麼地方去了?”桃枝笑道:“喫掛麪去了。”孫氏道:“大清早那裏有掛麪喫?”桃枝道。“自然有喫的地方,而且喫得很有趣。”說畢,哈哈大笑一陣,向牀上一倒,兩腳抬起來亂蹬了一陣。孫氏笑道:“你又是什麼事,大大的高興,發了狂一樣?”桃枝跳了起來問道:“嬸孃,你比我年歲大的多,知道的事情,一定也比我多。據你說,男子有愛一個女子到頭,總不找第二個人的嗎?”孫氏道:“那如何能夠呢?只要有了新的,也不忘了舊的,那就算是天字第一號的好人了。你何以突然問起這句話?若說到萬行長,我想這個人不壞,雖然喜歡在外頭玩笑,我看他爲人很慷慨,是靠得住的。跟了這種人,讓他拿出一兩萬來,也不算什麼。一個人手上有了一兩萬塊錢,無論作什麼事,也有個退步。就是要變心,就讓他變去,好在我手上有了錢,也就不怕什麼了。”桃枝笑道:“我不是問他!你說得牛頭不對馬嘴。”孫氏道:“這個人就很不錯了。不問他,還問那一個?”桃枝聽她嬸孃的話,越說越不對,便笑道:“不要提了,跑了一早上,肚子也餓了,快點拿飯來喫罷。”孫氏道:“你早上已經喫了面,還忙什麼?而且我猜,萬行長今天一定會請你喫飯的,你何不等上一等?你聽外面電話鈴響,一定是他打了電話來了。”桃枝道:“你不相信那一個人的時候,談到了就生氣。你要相信那個人的時候,死裏會說出活的來,又太相信了。”孫氏道:“不是我特別相信萬行長,不過他對我們說的話除非不辦,若是要辦的話,沒有失過一次信。我怎能夠不記住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