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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堂案子,審過三天之後,法庭宣判了,秦小香李太湖宣告無罪。原告和證人,要得結果,都來了。這時一齊走出法庭大門,各走各的路。
李太湖僱了一輛車,要自行回清涼山,原來他涉訟以後,美化照相館因他押在拘留所,已經另聘照相師了。在取保出庭以後,太湖終日悶坐在家裏,不曾向夫子廟來,和小香桃枝都沒有談過話。這時他又要走,小香看了不過意,就對他招了一招手。太湖一腳本巳踏上車去,於是望了小香,那一隻在車子下的腳,卻提不上去。桃枝站在小香邊下,用手輕輕推了她一下,笑着低聲道:“傻瓜,你還不上前去。”小香只得緩步走向前,對太湖道:“我娘不告你了。”她這聲音也是極低,除了太湖,不曾有第三個人聽到。水村站在他身後二三尺路,也沒有聽到呢。原來水村幾次遇到桃枝,都只一微笑,一點頭,不曾說什麼。桃枝心中冷笑,也就只一微笑,一點頭,並不說話。這時小香和太湖在一處說話,他倆倒少不得打了一個照面。太湖聽了小香的話,笑道:“那多謝令堂了。”小香道:“我這件案子沒了,還有幾句話,想和你說一說,你能到我家去一趟嗎?”太湖道:“還有什麼事未了呢?”小香道:“當然是有,你能不能去一趟?”太湖聽着心裏有幾分明白,禁不住要笑出來,然而回頭看水村時,已經不知所在了。小香以爲他不好意思到她家裏去,便道:“你不到我家裏去也可以,到李老闆家裏去坐坐總行吧?”桃枝先看到水村在這裏,鼓着臉,笑又不是,哭又不是。現在水村走了,她就跑了過來,向太湖笑道:“李先生,你這人太老實,有了這樣的好機會,你爲什麼還不追蹤直上。你若是不好意思到小香家裏去的話,來罷,就到我家裏來罷。”說着,就對車伕道:“你拉着跟我們一塊兒走。”於是她和小香坐着車子,直回垂楊旅社來。
到了旅社門口,桃枝回頭對劉氏笑道:“你先回去,回頭我給你的回信了。”太湖聽了這話,不覺望了小香笑,小香也就低了頭。大家走進桃枝的香閨,連桃枝的嬸孃孫氏,也出來招待一頓,連說李太湖爲人真好,是個有情有義的朋友。太湖心裏,十分快樂,覺得這一場犧牲,總不算白費事,由假夫妻換得真夫妻了。桃枝見他兩人對坐着,只是喝茶抽菸,都不開口,便道:“說不得了,又只有逼着我出面了。李先生,我今天有兩件事要和你商量。第一件就是這隻戒指,和那一百二十塊錢還存在我這裏,我們應當怎樣處理,還是送回人家呢?還是捐到慈善機關去?”太湖道:“這個,我不管,隨你們辦,與我有什麼相干呢?”桃枝點點頭,微笑道:“和你不相干,你就不管了。第二件是小香的母親,在法庭上所說的話,很對你不住,但是這也是一種做作,要這樣,法官才相信你所說祕密結婚的話了。特意和你道歉。”太湖搖頭道:“那都用不着。我又不是三歲兩歲小孩子,我有不懂的嗎?那天晚上,我們商量好了的口供,我就當一口咬定,死也不變,至於將來有麻煩,我本在意料之中。秦老闆令堂能原諒,那就好極了。”桃枝道:“不是原諒兩個字能解決的,現在法庭上一對口供,報紙上又登了出來,人家都說你們是夫妻了。你們兩方面有一方面不承認,這案子就要翻過來,而且連證人都要犯罪,最好是你二人弄假成真,也不枉我這個紅娘一番撮合之功。”太湖笑了起來道:“呵喲!”小香坐着,低了頭,兩手按了膝蓋,把一隻鞋尖,在地板上亂畫着。桃枝道:“話雖如此,不過這裏面有許多困難。你知道,小香是很窮的,她怎能脫離歌女的生活。我想李先生決不讓自己的夫人出來當歌女。她母女兩人……”太湖的臉色,立刻振作起來,便將胸脯一挺道:“李老闆你不用說,我完全明白了。我李某人挺身出來作這事,完全是一番好意。若藉此邀功,就要挾制秦老闆嫁我,我還成了什麼人?在堂上說的話,那不過是一臺戲,秦老闆又何必介意。”桃枝笑道:“李先生,你不要發急,我是極願你們弄假成真的。老實說一句,若是那樣辦,恐怕將來的痛苦,會勝過快活。我也是把人生的愛情看透了。凡事聽天由命,真有些強求不來。你愛小香,我們見面的那一天,我就知道。小香以前對你是無所謂。有了這一事以後,她是很感激你的了。不過愛情是愛情,感激是感激,我的意思,你二人倒不妨稱爲兄妹,以後常來常往,等到小香不受經濟的壓迫,不必唱戲了……”太湖也不等她再說,連連搖着手道:“不敢當,不敢當!”桃枝道:“什麼不敢當,恐怕是當歌女的有點攀交不上吧?”孫氏招待過後,原避到她自己屋子裏去,這時搶了出來,笑道:“這件事真得了李先生啦,不然,是跳到黃河裏去洗不清。她們母女不報答你一點,心裏怎過得去?結拜兄妹,這就很好,將來也可以讓你這位妹妹恭敬哥哥一點。”她所說的,更是無精彩,無秩存,聽得更不耐煩。太湖便笑道:“若是這樣說,我更不敢當。從今以後,不要談這件事了。我告辭。”
桃枝站了起來,向房門口橫手一攔,笑道:“我們的話,沒有說完,我自己還有幾句話問你。”太湖道:“李老闆有什麼事?快問罷,我急於要回去趕午飯喫呢。”桃枝道:“於先生的畫生意怎麼樣?”太湖道:“倒黴的人總是倒了黴的,又賣不動了。”桃枝點了點頭微笑道:“原來如此,有一位莊稼人的姑娘,天天還上你們那裏去嗎?”太湖道:“去的,人家真是一位天真爛漫的姑娘。城裏人有城裏人好處,鄉下人有鄉下人好處。”桃枝道:“你贊成鄉下人嗎?”太湖笑着點了一點頭道:“大概是那樣吧,天鵝配天鵝,癩蝦蟆配癩蝦蟆,這是最公道不過的事了。”說着他擠着出房門去,秦小香要站起身來送他時,早已不看見他的人影子了。
桃枝嘆了一口氣道:“也難怪他不高興,但是他哪裏想得透呢?”小香始終不曾作聲,現在說話了,卻道:“事到如今,總不能再怪我們了。”桃枝道:“哎!怪你又怎麼樣,那還不是白怪嗎?事完了,你可以回去了。放在我這裏的東西,我自有法子和你送回去,你就不必管了。”小香這時出了一身汗,對於桃枝所說,完全送回的話,又有點猶豫,便道:“我想還是把那隻戒指捐到紅十字會去罷。至於那些鈔票……”桃枝笑道:“怎麼樣?分了罷?爲了銀錢,弄得這樣一塌糊塗,你還看不開呢。”說着,臉色一正道:“既是如此,這些東西,是你把名譽身體換來的,你就拿去罷。以後我們姊妹見面,不必說話了。”小香低了頭道:“不是我貪那些東西,實在爲……我不說了,你不要見怪,我回去了。”說着,她匆匆的就走了。桃枝和她嬸孃,又着實議論了一番,孫氏雖覺得桃枝過於執拗一點,然而在理上說,她是有理的,也只好算了。
到了次日上午,桃枝卻接到太湖寄來的一封信。那信道:
桃枝女士芳鑑:此次小香女士事變,鄙人一時憐其愚妄,出面爲之作證。雖時社會言,不免獎勵作惡,然而爲以往愛惜小香起見,失之於正誼者,猶可求得愛情上之安慰於萬一。好在失竊者囊有巨金,此區區損失,原無礙於其事業也。
鄙人求心之所安者,既已得之,更復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