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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聞女士言,鄙人如不與小香女士結婚,恐爲社會所不許,若與小香女士結婚,又無力養其母女,勉強促成,後患何堪設想。女士謂將來樂不敵苦,鄙人固已知所擇矣。至於兄妹二字,言之未免可笑,小香女士,何必要此一兄,鄙人亦無須添此一妹,畫蛇添足,當知所止。
若以鄙人在京爲礙事,鄙人孑然一身,四海可家。對此冠蓋憧憧之區,實亦無所戀戀,發此信時,鄙人已登車赴滬。請轉告秦女士,前途無量,好自爲之可也。餘心照不宣,即祝進步。
李太湖手上
桃枝將信看完,心想,他不寫信給小香,倒寫信給我,這或者爲了小香不認識字的原故。但是這信對我,似乎也並沒有什麼好感,難道我也得罪了他不成?這且不管,既是他爲着小香躲開了南京,這犧牲更大,也可見得他正是愛小香,有這種好人,失掉了總是可惜。這樣想着,立刻就到小香家來,把信解釋給她聽。小香聽了,只是默然,許久,才問一聲道:“他要到上海去,能找着事嗎?”桃枝道:“他信上說到上海,未必就是到上海。若說在上海找事,那難說。有許多本事的人,在上海找不着一飽,又有許多沒有本事的人,在上海發大財,所以這很難說,是看機會而論的。”小香道:“設若他找不着事,倒是我害了人家。”桃枝道:“這算你說一句良心話。但是爲女人所害的。也不只李太湖一個,你倒不必心裏難受。象他這種人,既有良心,又有本事,也不至於就沒有飯喫。”小香道:“你是知道的,並不是我不嫁他……”桃枝皺眉道:“我們自家的事,大家都知道,還用得着洗刷嗎?”小香一句話,就被她攔頭一棍,打了回來,這也就無可說的了。桃枝將信交給小香道:“留着罷,作個好紀念品。總不要忘了人家,纔對得住人家呢。”說畢,桃枝自回家來。
這天晚上,小香又恢復了工作,登臺清唱。她這一件案子,本已轟動了社會,大家聽說秦小香登臺,都要看一看她是何種態度,所以這晚,六朝居的茶座,上得很好,只是沒人點戲而已。這天茶座上,萬有光也來了,可只是他一個人,並無別的朋友。桃枝唱時,他點了十個戲,順便和接錢的老劉遞了一個信,說是今天有點事要到旅館裏來看她。桃枝一想,自從鬧了這場官司,他也有好幾天不曾上座點戲了,今天一人前來,一定有點原由,因之回家先預備好茶煙,專等客來。
到了十一點半鐘,萬有光從從容容的來了。桃枝還不曾起身招呼,萬有光早是連連作上幾個揖、笑道:“受驚了,受驚了。”桃枝笑道:“我受什麼驚?只是把你們這有身份的人拖上了法庭,有點對不住。”萬有光道:“我本來想看看這件案子怎樣了結,再說爲朋友也就顧不得許多了。”說着,坐在椅上,用手拍了大腿道:“李老闆,到今天,我知道愛情這樣東西真是各有緣分,只要是無分的話,金錢也罷,性命也罷,名譽也罷,總是換不來的。”桃枝笑道:“萬行長什麼事受了刺激,又發牢騷呢?”萬有光道:“你說愛情要金錢買罷,有許多人花錢是買不到的了。你說愛情不要金錢買罷,那位李先生,那一樣配不上秦老闆,而且這回陪了她打官司,陪了她受拘留,結果是一怒而走,那李先生沒別的短處,就是少了兩文而已。”桃枝倒了一杯熱茶,遞到萬有光手上,笑道:“這真是料不到的事,財神菩薩會替窮鬼打抱不平!”萬有光端了茶杯,昂頭一飲而盡,兩手捧着空杯子,向桃枝作了一個揖,笑道:“我這幾句好話,不曾白說,馬上得了獎賞了。”自己起身將茶杯子放了,卻另用茶杯子斟了一杯茶放在桌上,表示回敬。桃枝看到,沒說什麼,只微笑了一笑。因問道:“你何以知道李太湖一怒而走?”萬有光道:“我昨日下午,到下關車站送客,看見他帶着行李登車,豈不是走了?我看他同陣有兩個朋友送他,談話之中,總是罵女性去安慰他,這豈不是很顯明的失敗而去?”桃枝笑道:“哦!罵女性去安慰他,有罵我的沒有?”萬有光道:“這件事也關涉不到你頭上來,爲什麼他們要罵你?”桃枝昂着頭想了一想,笑道:“能不罵我就更好,我心裏這樣想着,他們或者要罵我的。這個且不談,我問你,我所託你賣的畫,現在怎麼樣了?”萬有光笑道:“說起真慚愧,這幾天有了柏正修的訟事,沒有工夫去拉朋友,只賣了兩張,收到一百塊錢,錢我沒有帶來。”桃枝道:“不必賣了,我這位朋友,他不等着錢用了。”萬有光抱着拳,連拱了兩下,笑道:“這實在是我的不對,把這事大意了。但是三天之內,我決可努力賣去幾張。”桃枝眉一揚,笑道:“老實告訴你,這個朋友,現在和我翻了臉,我不和他幫忙了。所以這些畫,我也原璧退回,不和他幫忙了。”萬有光笑道:“這件事很奇怪呀,以前你對於那位朋友那樣幫忙,現在忽然和朋友翻起臉來了,是什麼原由呢?”桃枝昂着頭,出了一會神,笑道:“原由嗎?這也可以不必問了。你想,男女之間,好到極點,忽然又壞到極點,這豈是簡單的原因,當然是爲了很重大很複雜的愛情問題。”萬有光看看桃枝的臉色,似乎這倒是真話,便笑道:“若事實是這樣的,我就如釋重負了。”桃枝道:“這句文,我真懂得的,如釋重負,是好像肩膀上放下了千斤擔子了。我想那些畫,賣得了也罷,賣不了也罷,這與你並無多大的關係,決不能爲了賣畫,你身上就負着千斤擔子吧?”萬有光道:“雖不是爲了這個,其實也不能不說就是爲了這個。”桃枝哈哈一笑道:“大概萬行長認爲他是你的情敵。其實就是沒有他,你也不容易得着我。明天你什麼時候在旅館裏?我要到旅館裏去,把畫稿子拿回來。”萬有光想了許久,才答道:“我的汽車在門口等着,你同坐我的汽車去拿回來,你看怎麼樣?”桃枝笑道:“你房間裏有鑽石戒指沒有?仔細丟了,歌女是不能讓她進房的,你還是明天等着我罷。”萬有光知道桃枝脾氣的,既然如此,也就不敢多說,別惹了更重的嫌疑,約了明午十二時相會,便告辭回旅館去。
到了次日正午,桃枝到高升旅館去赴約,萬有光的房門,大大的敞開,笑聲達於戶外。桃枝走到門外,卻向後一縮。萬有光連忙走出房來,向她招着手道:“李老闆快來,有一位老太爺要會你。”桃枝聽說,走進去一看,有個蒼白鬍子的老先生,頭戴瓜皮帽,穿着棗紅的夾袍子,外套玄灰大馬褂,鼻樑上架着大框眼鏡,手下還拿了一把湘妃竹的摺扇,真有些古道照人。萬有光就笑着介紹:“這是嚴正心老先生,他的大令郎是嚴部長,你知道嗎?”桃枝點點頭:“原來是嚴老太爺,失敬得很。”嚴正心摸了一摸鬍子,望着她笑道:“聽說萬行長這裏收的許多好畫,都是你朋友的,我看了一看,實在不錯,很想買他兩幅。但是萬行長說,你已經不肯賣了,這是什麼原由呢?這樣好的畫,讓他埋沒了,實在可惜。”桃枝想了一想,還不曾說話,洪省民和柏正修都進來了。見着嚴老先生,都恭恭敬敬的坐在一邊,不敢胡亂說話。嚴正心道:“萬行長那裏收着許多畫稿,二位看見沒有?”柏正修笑道:“看見了。萬行長幫這位李老闆的忙,一定要我出五十塊錢買一張畫,這未免強人所難。我覺得出一塊錢一張,也不值。”嚴正心展開摺扇,在胸前緩緩撲了兩撲,撲得長鬍子飄蕩起來。笑着搖搖頭道:“這話罪過!這些都是很好的作品呀!我畫了三四十年,我覺得遠近章法的巧妙地方,還不如他,我猜這是他學過西洋畫的原故。”柏正修倒不料他是如此推崇,便道:“東西雖不錯,但在老先生面前,總是班門弄斧。”嚴正心搖搖頭道:“不!我向來不知道用假話去恭維人,我並不認識這個人,也犯不上去恭維他。藝術這種東西,只要是好,不由你不心裏佩服出來。”洪省民連連點頭道:“對極了!我也是看到這些畫好,讚不絕口。”桃枝望着他,抿嘴微笑。嚴正心道:“既是說好,你怎麼沒有買一張?”洪省民頓了一頓,陪着笑臉道:“我原打算買一張的。”柏正修覺得自己的話,說得太僵了,有點轉闤不過來,便道:“那許多畫裏面,很有幾張好的,若是能挑選一下,五十塊買一張也好。”嚴正心摸着鬍子笑道:“柏先生也說好了。”因回頭向萬有光道:“藝術這樣東西,它自有它的真價值,遇到了識貨的,自然生出光輝來,豈二三俗人所能斷定它的價值呢?”說着,手上搖着扇子,將頭搖了幾搖。他如此說幾句不要緊,柏正修聽到,真個是芒刺在背,坐立不安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