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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孫氏見萬有光將手絹一抖,大有將錢包了就走之勢。連忙站起身來道:“萬行長,並不是我有什麼不肯,我的事,全是桃枝她叔叔作主。他那個脾氣,又不大好,設若我糊里糊塗……”萬有光笑道:“既是李奶奶有爲難之處,我們就不必往下談了,算了罷。”說時,將手絹鋪到桌上去。孫氏連搖着手道:“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呢,你又何必着急?她叔叔不好說話,哎喲,抽鴉片的人,還有什麼大不了的志氣嗎?只要萬行長能多給他幾個錢,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什麼大事都帶過去了。萬行長,你就添幾個錢,也不在乎。”桃枝道:“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人家一不是討我,二不是買我,你憑着什麼和人家爭多爭少?我說明在先的,這回出去用的錢,將來我發了財的時候,我全數奉還人家的。你現在要那末多,就是和我添上一重累。”孫氏望着她皺了一皺眉毛,有一句什麼話要說出來,終於是忍回去了,只是望着她而已。萬有光笑道:“你二人不用擡槓,若是光爲了要添幾個錢的話,這沒有多大的問題,我添上二百塊錢就是了。”孫氏向着萬有光滿臉放下笑容來,因道:“你拿出一萬來也不在乎。你既是很喜歡桃枝的,你就再添上五百罷。我這姑娘是無話不說的,我也就無話不說了。你想呀!她和你朋友交情總算不錯,有一天她高興了,她說是要嫁萬行長,她馬上就嫁的。你想,到了那個時候,我叫天不應,叫地也不應,以後我有什麼法子找她養我?我何不趁個現成,就在這時候找上一筆呢?”桃枝笑着和萬有光點點頭道:“這倒是實話,一個人能說實話,心眼總算不錯,你就湊她所希望的這個數目。這樣一來,你固然可以玩個痛快,也象對我下了一筆定錢,以後我要嫁你的話,你就不必再花錢了,多麼好呢?”萬有光心裏,自然是巴不得如此。既是她們說明了,這也好辦,因笑道:“要是象二位這樣痛快,我沒有什麼不答應的。好罷,我就拿出一千塊錢來。那末,你們剛纔討論上茶樓不上茶樓這一件事,那是不成問題了。”桃枝道:“上茶樓去唱戲,無非是爲了錢,坐在家裏,有錢飛了來,這是最稱心不過的事,爲什麼還要去上茶樓呢?你要想我嬸孃不疑心,最好今晚煩你的駕,再跑一趟,將那五百塊錢,馬上送了過來,讓我嬸孃安心睡覺。那末,我明天就可以陪你走了。”孫氏指着桃枝道:“你這孩子說話,簡直不替作嬸孃的留一點地步。據你這樣說,我還成個人,簡直是財迷了。”桃枝笑道:“光是作財迷,不算壞人,只要不爲了錢黑心,都是好人。”孫氏道:“你越說我越說出不好的來,依着我的脾氣,我大耳刮子打你!”說着,將手一揚。桃枝笑着兩手挾了萬有光,向他身後一藏,哈哈大笑起來。萬有光是老想接觸桃枝而不可能,只要她一挾,萬有光身上就是一陣奇癢。所以她也笑了,他也笑了。桃枝站定了,拍着萬有光的肩膀道:“不要鬧了,你回去拿錢罷,我們明天好搭早車走哇。”萬有光道:“真的嗎?”桃枝道:“我幾時拿話騙過你。”萬有光道:“好好好,我馬上回去預備。”說着,趕快坐了汽車回旅館去,一面打電話向朋友湊現款,檢點行李,款子由人送來了,又親自送到桃枝處來。到了晚上一點鐘,纔回旅館安歇。
這天下午,洪省民和柏正修都不在旅館,這時回來,聽到茶房說,萬行長要走,都驚訝起來。趕忙跑到萬有光屋子裏來,見果然將收拾的行李,作了幾捆,放在屋子一邊。柏正修笑問道:“老萬也受了什麼刺激了嗎?怎麼突然宣告離京。”萬有光笑道:“不錯,我受了很大的刺激。我明天一早就走,已經把在此地的事情,都已經辦妥當了。”洪柏二人聽了他這話,見他的東西,固然是收拾好了,但是臉上也並沒有什麼憂憤不平之色,似乎不是受氣,似乎又是真要走。都望了他發呆。洪省民道:“你明天就要走,李桃枝老闆,知道不知道呢?”萬有光笑道:“她大概也知道,那沒有多大的關係。”洪省民笑道:“在外面玩笑的人,就是如此,無論男女雙方,說的多好,一天男女雙方要離別了,就各走各的,誰不管誰。”萬有光道:“事實上誰也不能管誰呀。譬如我不能爲了一個歌女,老住在南京。她在此地有職業,也不能爲了和一個茶客不錯,就丟了正事不幹。”洪省民道:“然而你總未免是個薄情的人兒,因爲你是說過愛她,什麼犧牲在所不惜的,現在怎麼一下子就把人家丟了呢?”萬有光只是笑,並不說什麼。洪省民道:“怎麼着,你這樣子,倒是很歡喜,不要是不回上海吧?”萬有光笑道:“什麼話都不用問,好在我明天早上就要走了,到了明早,自然也就明白了。二位請各回房間,我明天既是要早走,今晚我總得很早休息一點。不必問了,一覺睡醒過來,自然就水落石出了。”柏正修和洪省民又胡猜了一陣子,總也是摸不着頭腦,只得回房去了。
到了第二日早上,柏正修披了睡衣起牀,一看手錶,已是七點鐘,萬有光若搭早車,那就快走了。趕忙到萬有光屋子裏去一看,洪省民也是剛來,最奇怪的,桃枝和她嬸孃也在這裏。柏正修笑道:“究竟是李老闆和萬行長的感情不錯,還能夠起這樣的早來送行。”桃枝望了一望萬有光,見他並不更正這話,心中明白,只是微笑。洪柏二人匆匆洗漱已畢,送了萬有光到下關車站,見他買的是到杭州的兩張聯票,這才明白過來,這一分羨慕的意思,也就不能再用言語來形容了。萬有光和桃枝同坐在一間頭等包房裏,由玻璃窗子伸出頭來,向人微笑,只看他鼻子邊,兩腮下那兩道笑紋是深深的印下去,也就得意極了。火車開了,他還看見洪柏二人站在月臺上笑呢。
萬有光和桃枝對面坐了,桃枝笑道:“我看你今天不斷的發笑,大概心中是很快樂。”萬有光笑道:“自然是很快樂,不過我這種快樂,還只有一半的程度,其餘一半,還等着你的命令呢。”桃枝笑道:“男子們都是這樣,得一步進一步的。剛剛到了第一層,又想第二層了。”萬有光笑道:“人的慾念,本來是沒有止境的,但是牽涉到男女問題上面的時候,卻有一個最高點,到了那個最高點,就不會再進了。”桃枝道:“這個最高點,是不能一跳就上去的,越慢越好。”萬有光道:“那爲什麼?”桃枝道:“因爲到了最高點,不能再進,鬧得不好,就要向後退了。”萬有光聽說,也點了點頭。二人說說笑笑,都很快樂。萬有光固然是有點如願以償,就是桃枝現在不負什麼事業上的責任,放心遊歷,也是很痛快。
這火車由南京到鎮江,人慢慢擁擠,萬有光這屋子裏,加進來了兩個客,他只得把自己的座位騰出,和桃枝坐在一張椅上。到了常州,人更是多,屋子裏又加進了兩個人。這樣每站增加,到了蘇州,屋裏已經是十個人了。在椅子上無地位的,將小箱子放在房間門口,人坐在箱子上。桃枝靠了車窗坐着,既不便和萬有光當了人談什麼心事,久看風景,身子轉過去,也是不舒服。久而久之,坐着有些倦意,便靠了車壁沉沉睡去。但是火車震動着,她不能支持原來的狀態,慢慢將身子斜過來,她的頭,就枕到萬有光肩上來。她雖是不自知的行動,萬有光卻同得了一種美差一般,心裏得意之極,身子一動也不敢動,怕是會把桃枝驚醒了。
只在這個時候,房間門口有個少年,走過來又走過去,不住的向屋子裏打量。萬有光正沉醉在甜蜜的幻想裏,只是構思,那裏有空顧慮到房間外去。那個少年走來走去了幾趟,究竟是忍耐不住了,就在門外叫了一聲叔叔。這一聲叔叔的聲音,萬有光很是耳熟,抬頭向外一看,原來是他的侄子萬載青。他是蘇州一個大學裏的學生,家住在杭州,常是蘇杭滬三頭跑。叔侄二人,一年不容易見面兩回,今天不圖在火車上遇到了。萬有光因事出於意外,不覺哈了一聲,身子跟着起了一下,把桃枝也驚醒了。桃枝一看那少年,約莫二十歲上下,穿了一件淺藍色的軟面綢夾衫,在衣襟上插了一支自來水筆。臉子雪白的,雖然略瘦一點,然而清秀眉毛,配着炯炯有光的一雙眼睛,足可以代表英氣勃發的青春之美。他戴了一頂米色的細呢帽,略歪着,露出漆黑溜光的頭髮。他對着萬有光半鞠躬,那樣恭敬有禮的樣子,在門外站着。萬有光便介紹道:“這是我舍侄。”又指着桃枝道:“這是李老闆。”萬載青聽說,隨手就取下帽子,很客氣的向桃枝點了一個頭。萬有光道:“你哪裏去?回上海嗎?”萬載青道:“不!回杭州去。叔叔是回上海了?”萬有光指着桃枝道:“我陪着這位李老闆去遊西湖,倒可以同車了。”萬載青笑道:“好極了,趕着我回家,我可以照應一二。”萬有光道:“不吧!我一個人來,哪裏也可以住,有李老闆在一處,還是旅館裏好。”萬載青只說得一聲是,並沒有再說什麼。萬有光皺了眉道:“頭等車都是這樣擠得要命,你有地方嗎?”萬載青笑道:“不要緊,過了上海人就鬆動了。”說畢,他便和桃枝點了一個頭道:“李老闆,再會。”然後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