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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村醒來之後,一看那屋脊西頭的太陽成了雞子黃色,屋子裏的光線,已是有些昏黃不明,壁上所懸掛自己的圖畫,那顏色也分辨不出了,自己揉了揉眼睛,坐了起來。卻聽到屋子外有二人說笑之聲,連忙走出屋子來一看,只見一張藤椅擺在天井裏,梁秋山斜躺在椅子上,他面前放了一張矮桌子,上面放了玻璃杯子,茶壺藥瓶之屬。秋華側着身子,坐在一邊,一年拿了一柄小芭蕉扇,一要扇不扇的,一手拿了孟本書在着。水村忽然見他夫婦倆,真有些疑惑是作夢,呵啃了一聲,倒向後一退。秋華站起來笑道:“於先,生,你算是交好運了,哪裏成交了這筆大買賣呢?”水村被她問得無頭無腦,不知如何答覆是好。再看秋山時,他雖然臉上清瘦了許多,然而顏色還好,望了人,臉上帶了一層笑容‘莫新野換上了水村買的新布衣,跳進來道:“你不要莫名其妙,讓我來告訴你罷。你睡覺之後,我很奇怪,你怎麼,會有錢買了許多東西?你把褂子掛在衣架上,口袋是鼓鼓的,我伸手一掏,掏出了一大卷鈔票。起先我也疑惑的很,你怎麼會得有許多錢?後來有一個聽差追到家裏來,說是餘菊人先生派來的,問問於水村先生回來沒有?我一問他,才知道你在他家喫了一夜的酒,而且還有一位嚴部長的老太爺陪着。這兩個老頭子,我知道的,在南京藝術界裏很有些權域。他們既然肯幫你的忙,你一定有生意可作,以後就不必,發愁了。我也不徵求你的同意,把你的錢揣了些在身上,其餘的給你收下,我就跑到醫院裏去,給秋山送信。秋山在這一個星期之內,已經大有轉機了,聽了這個消息,喜歡的了不得,就和醫院裏商量,搬回家來休養。大嫂子原來的意思,也是覺得醫院裏住着花錢太多,因爲家裏環境太壞,怕他在家裏看到,又受到新刺激。現在有了辦法了,至少這一百多塊錢,可以維持三個月的局面,自然可以慢慢去想法子,比較以前大不同了。秋山回來之後,我就想叫醒你,秋山說,大概你半年以來,沒有睡過這樣安穩的覺,就讓你舒舒服服睡一場罷。”水村笑道:“這是作夢想不到的事,居然會有了這樣一天。那末,秋山病是有好的希望了,因爲他是受了刺激逼成的病,自然是會因環境好,把病翻轉來的了。歡喜歡喜!”說着,連連拍了幾下手。秋華問起水村這事的原由,水村從頭至尾仔細一說。秋華也是高興,就替着水村把家裏所有的藏畫,一齊蒐羅摺疊起來。到了次日,水村已經清理出來了三十張畫,一齊送到餘菊人家裏去。’
又一個次日,餘菊人嚴正心共請了一次客,酒席筵前,把水村的畫品介紹出來,大家看了兩位名流的面子,把畫收買一空,就共出有六百塊錢。而且當場的人,和水村代訂了一個潤格廣告,由報紙登出去。只不過三日之間,一個沿街化食的於水村,便成了名利雙收的大藝術家了。李太湖趕到清涼山的時候,水村將屋子裏佈置一新,和他理想中的那一番窮相,完全不對了。大家朋友會面,又都在高興的時間,這一番歡喜,簡直無言語可以形容。秋華將桌子抬到大門柳樹蔭下,陳設了瓜子松仁餅千糖果,將景德鎮的寶瓷藍花條具,用過濾的揚子江水,泡好了杭州龍井茶。桌子四周,列着藤竹椅子,大家臨風品茗。說些過去的苦惱,以及意外收穫,都悲喜交集。
太湖提到了在杭州遊覽的事情,卻有一句話說到口頭,三番兩次,又忍了回去。莫新野笑道:“得意的時候,找兩樁小小失意的事,在其間點綴點綴,也是一種曲折。你有話在心裏,何不說出來大家聽聽?”太湖坐在水村的對過,且不去答覆新野的話,卻向水村臉上看了一看。水村道:“難道還與我有什麼關係嗎?”太湖道:“不但有關係,而且關係很深,你生氣不生氣呢?”水村笑着搖了搖頭道:“你不必作驚人之筆了。杭州那地方,我就沒有到過,在杭州那裏會發生和我有關係的事呢?”太湖端了一杯茶,遠望了清涼山的峯頭,待呷不呷的,只管出神。緩緩的道:“其間有個女子……”莫新野笑着搖手道:“你又提到她作什麼?她不住在清涼山,她住在這邊呢。我們的事,差不多也是公開的祕密了,還有什麼可說的。”水村笑道:“是呀!老莫的心中,現在就是一個丁二姑娘,無論說什麼話,都可以疑心到了二姑娘的身上去。老李不過是在出神,何嘗說到丁姑娘家住哪裏。”莫新野道:“你們局外人不用心罷了。他出神的時候,口裏不知不覺的,說了一句這其間有個女子。”太湖笑着將茶杯放下,向他一擺手道:“不必打什麼啞謎了,我直說了罷。我想水村也一定想得開的。”於是將在西湖遇到桃枝的事,一點也不隱瞞,說了個透徹。在他說的時候,就不斷的注意水村的臉色,見水村坐在那裏聽着,很是坦然,料想不會有什麼變化,因之,就不曾有什麼隱瞞,把話一齊說了。大家聽了這話,都說,想不出桃枝這種人,卻是這樣的朝三暮四,十分的嘆息。
水村斟了一杯茶,慢慢的喝着,喝完了一杯,又再斟上第二杯,一直喝完了三杯茶,還不曾說一句話。大家着着他的行爲可怪,也同注意在他身上,並沒有人說話。這時只覺風颳着柳條,瑟瑟作響,那樹最高處的蟬,卻十分的熱鬧,一片喳喳之音,送入耳鼓。這正可以形容這張茶桌上的空氣,非凡之寂寞的了。許久,水村放下茶杯、才長長的嘆了一口氣。秋山道:“我在醫院裏,聽到秋華說,知道你們發生了許多糾紛,不料她久而久之,卻變着走上了這麼一條路。水村沒有什麼,不過白認識了一個人,這位李老闆,卻是大大的失算,將來一定有後悔的一天的。”水村笑道:“其實是太湖多事,在西湖遇到了她,只當不認識,不必去理會她,這也就可以少了這一番的煩惱。”
太湖道:“這話果然嗎?不在天理人情之中吧?譬方你在西湖會到了秦小香秦老闆,你是理會她不理會她呢?也能因爲她和我翻了臉,也就跟着一同翻臉嗎?”水村笑道:“如此說來,你對秦小香,還是很有意思的了。”太湖微笑道:“仁者見之謂之仁,智者見之謂之智罷。”他很淡然的說出來。大家還沒有怎樣注意,及至回味一想,這裏頭的確大有意思,大家都笑了起來。水村道:“老實一句話,我是不忘情於桃枝的,由我身上推測到太湖身上,當然太湖也是不忘情於小香。我這位已是琵琶別抱了,秦老闆還是待字閨中的身份。太湖現在已經有了錢,這事大可進攻。”新野笑道:“何言之粗也?”太湖道:“你以爲他提到了錢,便算是粗嗎?其實他這一句話正說個正着。以前我爲了秦小香受盡了犧牲,小香始終不肯嫁我,不就爲着我沒有錢嗎?若是以前我也象現在一樣,手上早有個八九千塊錢,何必費那樣大的事,早就把小家庭組織成功了。現在我有了錢,娶不娶她,是另一個問題,我一定要把有錢的架子搭了出來,讓秦小香看看,知道唸書的人雖窮,決不會窮上一輩子的。這又是那句老套子的話,爲窮措大吐氣。”水村笑着點點頭道:“這個辦法,我倒也贊成,但不知你用什麼手段在她面前搭架子呢?”太湖笑道:“我是一個笨人,平常要我想個法子,我還辦不到呢。要我想個法子去對付女人,那簡直是不可能的事。這還是請各位和我出個主意。”秋山笑道:“太湖,你這個老實人,怎麼說出這樣尖刻的話?情之所鍾,端在我輩,只要你愛那個人,你就當愛到底。那個人愛你不愛你,是另一問題,就不必去管他,你怎麼會叫大家想主意去對付你的愛人?未免有傷忠厚了。”太湖道:“你難道不曉得她對我那一番情形,令人又氣又恨。”秋山道:“無論如何,秦小香總是個弱者,你現在發了財了,什麼也不辦,倒先要去侮辱一個弱者,那是什麼玩意?”秋華手上拿了兩塊裁了的布衣料,正用手縫着。低頭聽人家說話,她並不插嘴,秋山說完了,她只微微一笑。水村道:“嫂子笑什麼?大概是同情秋山這幾句話?”秋華笑道:“我站在女子的一方面,我是要同情這幾句話的。”
水村正要駁上兩句,卻見對面竹林子裏,一個人影一閃。太湖道:“是那一位?請過來。”新野笑着站起來道:“我把她引了來罷。”說着,起身前去相迎。大家聽到那裏面有人說話道:“今天怎麼這許多人?我不去了。”新野道:“人多要什麼緊?都是你認得的。”說着,只見丁二香在前,他緊隨在後,似乎有點帶推送的意思,把她推着走出來了。二香短褂子外,繫了一塊青布圍襟,她有些低頭走着,卻把兩手拿了圍襟角,走一步停一步的走了來。她走到了桌子前面,向大家一笑,又微微一聲道:“好多人。”秋山以前雖也看過二香,卻不曾留意,這回知道她是新野的愛人了,不免注意地看看,就笑着向新野一點頭道:“這是一塊沒有洗琢的玉石呀!”新野笑道:“你們有點唐突吧?”二香一扭身就跑了,新野追到竹林邊,問道:“怎麼來了就跑?”二香道:“你們大家拿着我說笑話呢。我一條牛,拴在小楊樹樁上,仔細它脫繩子。”一面說,一面就跑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