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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裏坐談的人,大家都稱讚一番。說是李桃枝那樣豪爽,都是受了刺激,逼出來的。惟有這位丁二姑娘,纔是真正的天真爛漫呢。水村聽了這話。心中卻有一種重大的感觸,好久沒有作聲。太湖對於這事,似乎也不能漠然,望望水村,又低着頭了。但是大家今天的茶敘,大家都是二十四分高興的。一直談到日下西山,還是太湖發起,趁着天氣還涼,可以步行到夫子廟去參觀參觀,看看這劫後滄桑,究竟是一番什麼景象。水村笑道:“在我們是劫後滄桑,在夫子廟,幾乎是天天有這種事,可以說無日不在滄桑之中了。”太湖見他不贊成,也就不說了。
到了日下西山,太湖的行李放在旅館裏,要去取行李。大家信以爲真,一併不會苦勸留他。但是太湖離開了梁家,僱了車,一直就向夫子廟來。到了夫子廟,自己正徘徊着,卻見水村高高興興地在一道屋檐下走了過來。太湖還沒有說什麼,水村早笑着迎了上前,一握手道:“上哪一家呢?”太湖一紅臉笑道:“其實……我因爲到了這附近,所以順便看看。”水村道:“這個時候,小香還不曾上場,我們不如直接到她家裏去罷。”太湖笑道:“我並不是來找她的,你是打算到那裏去的?我陪着你去罷。”水村想了一想,笑道:“那末,你就跟着我走罷。”太湖一時未了解他的意思,只管跟了走着,不覺到了秦小香家的一條巷口。他連忙向後一縮道:“原來你如此胡鬧。”水村且不理會他,卻向前麪點着頭道:“秦老闆,好久不見了。好哇?”果然秦小香答應着走了出來,一見太湖也在一處,不站住腳,倒突然向後退了一步。然後才向着他一鞠躬笑道:“哪天回來的?西湖很好玩嗎?”太湖道:“今天回來的,特意來拜訪你的。”小香道:“那就不敢當,請到家裏去坐罷。”說着,她已搶到太湖的前面,遮着他們退回去的去路。太湖望了水村,都礙了面子,只好向小香家裏走去。小香到了自己家門口,跳着向裏面叫道:“媽!李先生果然回來了。”只這一句,她母親秦大娘由屋子裏向外一伸頭,早是哎呀一聲,也迎出天井來。先叫了一聲李先生,接着又叫了一聲於先生,那滿臉的笑容,把麪皮全皺着摺疊起老紋來。小香自在前面引路,將他二人引到自己屋子裏去。
太湖一看這屋子裏,一架半新舊的木牀,一張小條桌,一架沒玻璃的舊衣櫥,在牀頭上遮了一隻角。此外兩個高篾簍子,兩個黑木箱,上面各堆着衣服報紙,小藤簸箕之類,一路沿牆擺了。小條桌上是煤油燈、茶葉瓶、菸捲筒、小時鐘,紛亂的擺着。兩個人見了,卻有些皺眉。小香走出去,雖然不是十分華麗,然而也很有美感的,不料她的家裏,卻是如此糟亂的。小香見他兩人在屋子中間,只管亂轉,心裏也很明白,就一把扯着太湖的袖子,讓他在牀上坐下。然後點頭向水村笑道:“房間是實在不象樣子。不過二位來了,是看着我的面子,還有我們這位仁兄……”說着,眼睛向太湖一瞟,臉先紅了。又道:“那是二十四分賞面子的了。”說着,在小桌抽屜裏,亂翻了一頓,找出一盒抽殘了的香菸,向於李二人各敬一支,而且自己擦了火柴,向二人點着煙。當她將火柴送到太湖面前的時候,太湖看了她那白手染着紅指甲,心裏不覺一動。前塵影事,兜上心來,不料依然還有和好的一天,怨恨她的心事,早就完全取消了。水村見一個含了笑抽菸,一個含了笑靠住小桌子站定,臉上只管泛紅,水村若不說話,未免現得無聊。因道:“秦老老闆,你怎麼知道太湖到杭州去了?”小香被他這話一逼,似乎喫了一驚,因之身子微微一震。笑道:“我不知道呀。”水村道:“你不知道,何以剛纔見面,問太湖在西湖好玩不好玩呢?”小香道:“是的,聽到人家傳說,季先生到杭州去了。”說到這裏,顏色正了一正道:“以前我們很對李先生不住的,後來接到李先生的信,我後悔極了。”說到這裏,她的聲音低極了,幾乎低得令人聽不清楚。太湖微微一笑道:“秦老闆,我有一句話要告訴你……”秦大娘不等他說完,搶進來笑道:“李先生,你那裏知道,我們這傻丫頭還哭了兩次呢。”太湖笑問道:“你真哭了嗎?”小香低了頭,看了腳尖在地上畫着。太湖一看她這難爲情的樣子,就不好說什麼了,也是低頭默然着。恰是秦大娘進來張羅茶水,打了一個岔,就把他們難爲情的這個關節,牽扯開去了。
水村坐在破舊的方杌上,那板縫裏似乎藏着寄生物,咬着兩條大腿,又辣又癢。房間裏空氣又不怎麼流通,坐着怪悶人的,而且天色慢慢昏黑了,常有一個兩個的長腳蚊子,拂面飛了過去,實在坐不住了。但是看看太湖只是出了神,並不理會到什麼。不知什麼時候,小香也坐在牀上了,雖然不是和太湖緊緊依傍着,然而已不十分生疏了。秦大娘在外邊笑道:“大姑娘,爲什麼摸黑坐呢?點上燈罷。”小香站起來擦了火柴點着燈。水村站起來道:“我們走吧?”太湖道:“對了。”小香道:“忙什麼呢,難得來的,多坐一會,也是給我們一個面子。”太湖坐在牀上,原只起了一起身,又坐下道:“你不快要上茶樓了嗎?”小香道:“早得很,我想請請你二位,不知道肯賞光不肯賞光?”太湖道:“我們都沒有喫飯,讓我來請罷。”水村笑道:“不管那一位請,我是可以白擾一頓的了。”秦大娘在外面屋子裏插嘴道:“二位先生讓我們姑娘請罷。我們這位姑娘,給了李先生氣受,應當謝謝的。”小香向太湖笑道:“聽見沒有?”太湖道:“秦老闆,你不要客氣,我有一句話要告訴你,我已經發個小小的財了。”小香道:“那恭喜呀!”太湖道:“我不是說假話,真發財了。以前我很對不住你,只對你作些空頭人情,現在是不至於的了。我希望你不象以前一樣。”秦大娘搶了進來:“呵喲!我的李先生,難道你還記這個小孩子的錯處嗎?李先生待我們那一番好處,我們真感激不了。李先生髮財回來了,我們自然是千喜萬喜。就是李先生的光景比以前還不如,我們也應當多多感謝呀!”小香將兩手推着她母親道:“出去出去!這裏要你說些什麼。”秦大娘只說了“你看”這兩個字,已經出去了。
小香卻坐到牀上,半側着身子,垂下了眼睛,到衣服袋裏掏手帕,好像是有眼淚垂下來了。太湖一看,覺得自己言語太重一點,便笑道:“怎麼不說話了?”小香慢慢迴轉身來,將手一起,又向牀上一按,不覺按在太湖手背上,撅了嘴道:“你的言語,我們怎受得了哇!”太湖一見,趁勢握住她的手,緊緊的搖撼了幾下,笑道:“我不過說句笑話罷了,你發什麼急呢?你還能生氣嗎?”小香一低頭,噗嗤一聲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