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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她同在六朝居唱戲的朱玉娥,也是住在垂楊旅社的。她看見桃枝昨天回來了,正疑心她發了財了,何以一個人回來?今天早起,又不見桃枝的人影,更是疑心。及至桃枝回家進房睡覺去了,再也忍不住了,便悄悄的溜到她房門口來。一見她橫躺在牀上,倚枕痛哭,更是嚇了一跳,連忙跑進房來,推着她的身體道:“桃枝姐,桃枝姐,你這是怎麼了?”桃枝一伸手要取那手絹,看到了全是血跡,又將手縮回來了。朱玉娥道:“呀!那裏來的這些個血跡?”桃枝垂着淚,在枕上擺了擺頭,玉娥看那樣子,知道她滿腹牢騷。話都說不出來了,便道:“我看你回來,精神是很好的,這是哪個給了你氣受,你哭成這個樣子呢?”桃枝哽咽着道:“沒有哪個……我自作自受罷了。”玉娥握了她一隻手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何不告訴我,我們大家和你想個法子。”桃枝突然坐了起來,笑道:“大家想法子?這件事是大家不能想法子的。”一面擦着眼淚,一面說道:“我倒有一件事要拜託你。”玉娥道:“只要是我辦得到的,我一定辦。但不知是一件多大的事?”桃枝道:“我又不是一個糊塗蟲,要你去辦的當然要你辦得到的才說。我這櫥子裏頭,收下了一大捆畫,我現在要送還人家,想存在你手上,我寫信叫那個人來取。”玉娥道:“這是一件極容易極平常的事,說出來就是了,何必還要先聲明一下再說出來。”桃枝道:“這也在於各人的眼光不同。你覺得我這件事稀鬆,在我看起來,也許是特別的重大,所以我先要聲明一句。”玉娥道:“畫這樣東西,既不能喫,又不能喝,也不能穿,我要它何用?既是你很鄭重的交給我,我自然小小心心的看管着。”桃枝道:“只要這樣說,那就好辦了。”於是打開櫥子,拿出一個布捲筒交給玉娥道:“我怕把畫損壞了,布里頭,還包了一層油紙。等那個人來了,你就把這個原布卷子交給他就行了。”玉娥道:“你說了許久,這個人是誰,我認得嗎?”桃枝道:“你自認得,就是你們所說他是我的愛人,那位於水村先生。他究竟是不是我的愛人,大概你們可以知道。”玉娥聽了這話,心裏才恍然大悟。原來她把這些畫拿出來,是和這位於先生翻了臉。若是代她轉送東西,倒未免有點幫助桃枝的意思了。因之手裏雖然接着了東西,臉上卻現出了一些躊躇的樣子。桃枝道:“你怎麼樣?怕擔任這一分擔子嗎?”玉娥笑着搖了一搖頭道:“這倒不是,爲了這一層,只是……”說到這裏,以下她無話可說了。桃枝道:“你還不是怕擔任這一分重責嗎?你放心,不要緊的,我會寫信告訴他,把話說得清清楚楚的。”玉娥拿了畫在手上,只管沉默着,不能夠答覆出來。桃枝笑道:“你只管放心,我決不能爲了這一點小事,連累你受罪。你和我交朋友,也有不少的時候了。當然可以相信,我不是一個害人的、人。”玉娥謙遜了幾句,也就不能向下再說了。到了這時,桃枝已經沒有一點憂愁之色,倒邀着玉娥出去,喫了一頓晚午飯。在當天晚上,她又坐了到上海去的夜車,離開南京了。玉娥聽了她的話,果然保持着那布卷的原封,不肯透開來。
到了第三日,上午八九點鐘,果然旅社的茶房跑進來報告,說是有位於先生要見。玉娥就知道是於水村來要那捲畫稿來了。於是先夾了那捲畫迎了出來。水村正站在進門的過堂中,一見一個女子先夾了東西出來,便知是桃枝信上所說的朱玉娥了。因先點着頭道:“朱老闆,我是李老闆寫信叫我來的。”玉娥道:“我知道了。桃枝姐臨走的時候,交給了這一包東西,讓我轉交給你。”說着,兩隻手就將布包遞到水村手上去。水村接了布包卷,且不看裏面,只向脅下一夾,停了一停,看着玉娥的臉色,突然微笑道:“李老闆就是交下這包東西來,並沒有說別的話嗎?”玉娥道:“她晚上走的,我唱戲去了,並不知道。”水村又停了一停,微笑道:“她沒有什麼表示嗎?”玉娥道:“表示是沒有,只是回來的時候,哭了一頓,在牀上丟了一條染着許多血跡的手絹。”玉娥在衣袋裏一掏,掏出那條有血跡的手絹,交給水村。他先喫一驚道:“呀!這些血!”然後接着手絹道:“是哪裏來的這些血,她碰破了哪裏嗎?”玉娥道:“我看她是割破了手指頭。”水村道:“怎麼把手指頭割破的呢?”玉娥正要答覆這一句話,裏面有人吆喚,她說聲對不一住,已經走進去了。
水村一時憂恨交集,卻不知從何說起,在這門口也站不住了,夾了那一卷畫,連忙回夕照寺去。因爲包得很緊,在路上來不及打開來看。到了家之後,將布包趕快打開,發現了油紙,展開了油紙,纔看到是自己的畫稿,又喫了一驚。再將畫稿一張一張清理出來,完全是自己放在各畫紙店裏寄售的。有些畫稿後面,還貼有小紅紙條,上面寫明寄售的店名。哦!這可以明白了,一定是她在各書紙店裏收買去的,怪不得曾有一家書店說,是個女子收買去的了。那末,其餘各書店,當然也是如此。這樣想着,在家也坐不住了,復自走出門,向以前寄售的各家書紙店去探問,果然所說一致,都說是一個青年女子收去的了。再問問那女子的形狀,和桃枝的相貌,果然差不多。這樣看來,決定是她,否則天下沒有這樣湊巧的事,總是一個年貌相同的女子把畫收買了去。這一定是桃枝看我很窮,才把自己犧牲色相換來的錢,暗中來救濟我。這種苦心,待我真不錯,但是我卻糊里糊塗,一點也不知道,真是辜負人家一片好心了。水村得了這個消息回家之後,也不告訴人,也不看書,也不作畫,端了一把涼榻,放在瓜棚後靜靜地躺在上面。太陽已經是偏到西邊去了,大半邊蔚藍色的天空,浮着幾片薄雲,讓風吹着,在半空裏移動。看去一座雲山,一會兒工夫,變了獅子,一會兒又變了美人,一會兒又變了樓閣,那雲彩的形式,只依着心裏的幻想去變動。水村心裏想着事,眼睛看着雲彩,已不知身在何所了。這樣的躺在涼陰地裏,田野的東南風吹在身上,徐徐不斷,一點汗也沒有,所以也不知道天氣炎熱。整整的睡了兩個鐘頭,身子也不曾動上一動。
莫新野原以爲他在這裏睡午覺,不必去驚動他,自己拿了一本書,也坐在瓜棚外看。正自把書看得有味,只見水村忽然由睡椅上跳了起來,拍着手道:“我就是這樣子辦!我就是這樣子辦!”當他如此一跳,新野正用手掀着一頁書,嚇得身子一顫動,嗤的一聲,撕下一頁書來。連忙站起來問道:“你這是怎麼了?什麼事決定這樣辦?”水村一回頭,看見有人在身邊,才笑起來道:“我想一件事想出了神,不知道你在身邊,對不住。”新野笑道:“這倒無所謂對得住對不住,不過我要問你一聲,有件什麼事,你會這樣想出了神,難道還是爲了李老闆嗎?”水村默然着。新野道:“那一定是的了,你既是如此想她,爲什麼前幾天又和她決裂起來呢?”水村嘆了一口氣道:“春蠶到死絲方盡。我今天決計走了。”新野聽他忽然說到一個走字,倒有些莫名其妙,便問道:“你要走,哪裏去?現在還不能滿意於南京嗎?”水村於是將這個走字解釋一番,新野也就恍然大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