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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文祥沒說什麼,走了出去。設若他去盤問小春,而把小春盤問短了——只是不愛上學而肚子並不一定疼。這便證明周文祥的兒子會說謊。設若不去管兒子,而兒子真是學會了扯謊呢,就更糟。他只好不發一言,顯出沉毅的樣子;沉毅能使男人在沒辦法的時候顯出很有辦法,特別是在婦女面前。周文祥是家長,當然得顯出權威,不能被妻小看出什麼弱點來。
走出街門,他更覺出自己的能力本事。剛纔對太太的一言不發等等,他作得又那麼簡淨得當,幾乎是從心所欲,左右逢源。沒有一點虛假,沒有一點手段,完全是由生平的樸實修養而來的一種真誠,不必考慮就會應付裕如。想起那封信,瞎胡鬧!
公事房的大鐘走到八點三十二分到了兩分鐘。這是一個新的經驗;十年來,他至遲是八點二十八分到作夢的時候,鐘上的長針也總是在半點的“這”一邊。世界好象寬出二分去,一切都變了樣!他忽然不認識自己了,自是八點半“這”邊的人;生命是習慣的積聚,新牀使人睡不着覺;周文祥把自己丟失了,丟失在兩分鐘的外面,好似忽然走到荒涼的海邊上。
可是,不大一會兒,他心中又平靜起來,把自己從迷途上找回來。他想責備自己,不應該爲這麼點事心慌意亂;同時,他覺得應誇獎自己,爲這點小事着急正自因爲自己一向忠誠。
坐在辦公桌前,他可是又想起點不大得勁的事。公司的規則,規則,是不許遲到的。他看見過同事們受經理的訓斥,因爲遲到;還有的扣罰薪水,因爲遲到。哼,這並不是件小事!自然,十來年的忠實服務是不能因爲遲到一次而隨便一筆抹殺的,他想。可是假若被經理傳去呢?不必說是受申斥或扣薪,就是經理不說什麼,而只用食指指周文祥——他輕輕的叫着自己——一下,這就受不了;不是爲這一指的本身,而是因爲這一指便把十來年的榮譽指化了,如同一股熱水澆到雪上!
是的,他應當自動的先找經理去,別等着傳喚。一個忠誠的人應當承認自己的錯誤,受申斥或懲罰是應該的。他立起來,想去見經理。
又站了一會兒,他得想好幾句話。“經理先生,我來晚了兩分鐘,幾年來這是頭一次,可是究竟是犯了過錯!”這很得體,他評判着自己的懺悔練習。不過,萬一經理要問有什麼理由呢?遲到的理由不但應當預備好,而且應當由自己先說出來,不必等經理問。有了:“小春,我的男小孩——肚子疼,所以……”這就非常的圓滿了,而且是真事。他並且想到就手兒向經理請半天假,因爲小春的肚子疼也許需要請個醫生診視一下。他可是沒有敢決定這麼作,因爲這麼作自然顯着更圓到,可是也許是太過火一點。還有呢,他平日老覺得非常疼愛小春,也不知怎的現在他並不十分關心小春的肚子疼,雖然按着自己的忠誠的程度說,他應當相信兒子的腹痛,並且應當馬上去給請醫生。
他去見了經理,把預備好的言語都說了,而且說得很妥當,既不太忙,又不吞吞吐吐的惹人疑心。他沒敢請半天假,可是稍微露了一點須請醫生的意思。說完了,沒有等經理開口,他心中已經覺得很平安了,因爲他在事前沒有想到自己的話能說得這麼委婉圓到。他一向因爲看自己忠誠,所以老以爲自己不長於談吐。現在居然能在經理面前有這樣的口才,他開始覺出來自己不但忠誠,而且有些未經發現過的才力。
正如他所期望的,經理並沒有申斥他,只對他笑了笑。“到底是誠實人!”周文祥心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