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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老頭又回到屋中,大黑輕輕的順着牆根溜出去。出了街門,抖了抖身上的毛,向空中聞了聞,覺得精神十分煥發。然後又伸了個懶腰,就手兒在地上磨了磨腳指甲,後腿蹬起許多的土,沙沙的打在牆上,非常得意。在門前蹲坐起來,耳朵立着,坐着比站着身量高,加上兩個豎立的耳朵,覺得自己很偉大而重要。
剛這麼坐好,黃子由東邊來了。黃子是這條衚衕裏的貴族,身量大,嘴是方的,叫的聲音甕聲甕氣。大黑的耳朵漸漸往下落,心裏嘀咕:還是坐着不動好呢,還是向黃子擺擺尾巴好呢,還是以進爲退假裝怒叫兩聲呢?他知道黃子的厲害,同時,又要顧及自己的尊嚴。他微微的回了回頭,嘔,沒關係,坐在自己家門口還有什麼危險?耳朵又微微的往上立,可是其餘的地方都沒敢動。
黃子過來了!在離大黑不遠的一個牆角聞了聞,好象並沒注意大黑。大黑心中同時對自己下了兩道命令:“跑!”“別動!”
黃子又往前湊了湊,幾乎是要挨着大黑了。大黑的胸部有些顫動。可是黃子還好似沒看見大黑,昂然走過去。他遠了,大黑開始覺得不是味道:爲什麼不乘着黃子沒防備好而撲過去咬他一口?十分的可恥,那樣的怕黃子。大黑越想越看不起自己。爲發泄心中的怒氣,開始向空中瞎叫。繼而一想,萬一把黃子叫回來呢?登時立起來,向東走去,這樣便不會和黃子走個兩碰頭。
大黑不象黃子那樣在道路當中捲起尾巴走。而是夾着尾巴順牆根往前溜;這樣,如遇上危險,至少屁股可以拿牆作後盾,減少後方的防務。在這裏就可以看出大黑並不“大”;大黑的“大”和小花的“小”,都不許十分叫真的。可是他極重視這個“大”字,特別和他主人在一塊的時候,主人一喊“大”黑,他便覺得自己至少有駱駝那麼大,跟誰也敢拚一拚。就是主人不在眼前的時候,他也不敢承認自己是小。因爲連不敢這麼承認還不肯捲起尾巴走路呢;設若根本的自認渺小,那還敢出來走走嗎。“大”字是他的主心骨。“大”字使他對小哈巴狗,瘦貓,叫花子,敢張口就咬;“大”字使他有時候對大狗——象黃子之類的——也敢露一露牙,和嗓子眼裏細叫幾聲;而且主人在跟前的時候“大”字使他甚至於敢和黃子幹一仗,雖明知必敗,而不得不這樣犧牲。狗的世界是不和平的,大黑專仗着這個“大”字去欺軟怕硬的享受生命。
大黑的長象也不漂亮,而最足自餒的是沒有黃子那樣的一張方嘴。狗的女性們,把吻永遠白送給方嘴;大黑的小尖嘴,猛看象個子粒不足的“老雞頭”,就是把舌頭伸出多長,她們連向他笑一下都覺得有失尊嚴。這個,大黑在自思自嘆的時候,不能不歸罪於他的父母。雖然老太太常說,大黑的父親是飯莊子的那個小驢似的老黑,他十分懷疑這個說法。況且誰是他的母親?沒人知道!大黑沒有可靠的家譜作證,所以連和四眼談話的時候,也不提家事;大黑十分傷心。更不敢照鏡子;地上有汪水,他都躲開。對於大黑,顧影是不能引起自憐的。那條尾巴!細,軟,毛兒不多,偏偏很長,就是捲起來也不威武,況且卷着還很費事;老得夾着!大黑到了大院。四眼並沒在那裏。大黑趕緊往四下看看,好在二青什麼的全沒在那裏,心裏安定了些。由走改爲小跑,覺得痛快。好象二青也算不了什麼,而且有和二青再打一架的必要。再和二青打的時候,頂好是咬住他一個地方,死不撒嘴,這樣必能致勝。打倒了二青,再聯絡四眼戰敗黃子,大黑便可以稱雄了。
遠處有吠聲,好幾個狗一同叫呢。細聽,有她的聲音!她,小花!大黑向她伸過多少回舌頭,擺過多少回尾巴;可是她,她連正眼瞧大黑一眼也不瞧!不是她的過錯;戰敗二青和黃子,她自然會愛大黑的。大黑決定去看看,誰和小花一塊唱戀歌呢。快跑。別,跑太快了,和黃子碰個頭,可不得了;謹慎一些好。四六步的跑。
看見了:小花,喝,圍着七八個,哪個也比大黑個子大,聲音高!無望!不便於過去。可是四眼也在那邊呢;四眼敢,大黑爲何不敢?可是,四眼也個子不小哇,至少四眼的尾巴卷得有個樣兒。有點恨四眼,雖然是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