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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們不願意和他玩,他們的父母也討厭他。這是當然的,因爲設若愛彌耳的世界一旦來到,這羣只會教兒女們“假裝”這個,“假裝”那個的廢物們都該一律滅絕。他們不許他們的兒女跟愛彌耳玩,因爲愛彌耳太沒規矩。第一樣使他們以爲他沒規矩的就是他永遠不稱呼他們大叔二嬸,而直接的叫“禿子的媽”,或“李順的爸”;遇上沒兒沒女的中年人,他便叫“李二的妻”,或“李二”。這不是最正確的麼?然而他們不愛聽。他們教給孩子們見人就叫“大爺”,彷彿人們都沒有姓名似的。他們只懂得教子女去諂媚,去服從——稱呼人家爲叔爲伯就是得聽叔伯的話的意思。愛彌耳是個“人”,他無須聽從別人的話。他不是奴隸。沒規矩,活該!第二樣惹他們不喜歡而叫他野孩子的,是因爲他的爽直。在我的教導監護下,而愛彌耳要是會謙恭與客氣,那不是證明我的教育完全沒用麼?他的爽直是因爲他心裏充實。我敢說,他的心智與愛好在許多的地方上比成人還高明。凡是一切假的,騙人的東西,他都不能欣賞。比如變戲法,練武賣藝的一般他看見,他當時就會說,這都是假的。即使賣藝的拿着真刀真槍,他也能知道他們只是瞎比劃,而不真殺真砍。他自生下來至死,沒有過一件玩物:娃娃是假的,小刀槍假的,小汽車假的;我不給他假東西。他要玩,我教他用錘子砸石頭,或是拿簸箕搬煤,在遊戲中老與實物相接觸,在玩耍中老有實在的用處。況且他也沒有什麼工夫去玩耍,因爲我時時在教導他,訓練他;我不許他知道小孩子是應該玩耍的,我告訴他工作勞動是最高的責任。因此,他不能不常得罪人。看見鄰居王大的老婆臉上擦着粉,馬上他會告訴她,那是白粉呀,臉原來不白呀。看見王二的女兒戴着紙花,他同樣的指出來,你的花不香呀,紙作的,哼!他有成人們的知識,而沒有成人們的客氣,所以他的話象個故意討人厭的老頭子的。這自然是必不可免的,而且也是我所希望的。我真愛他小大人似的皺皺着鼻子,把成人們頂得一愣一愣的。人們罵他“出窩老”,哪裏知道這正是我的驕傲啊。
因爲所得的知識不同,所以感情也就不同。感情是知識的汁液,彷彿是。愛彌耳的知識既然那麼正確實在,他自自然然的不會有虛浮的感情。他愛一切有用的東西,有用的東西,對於他,也就是美的。一般人的美的觀念幾乎全是人云亦云,所以誰也說不出到底美是什麼。好象美就等於虛幻。愛彌耳就不然了,他看得出自行車的美,而決不假裝瘋魔的說:“這晚霞多麼好看呀!”可是,他又因此而常常得罪人了,因爲他不肯隨着人們說:這玫瑰美呀,或這位小姐面似桃花呀。他曉得桃子好喫,不管桃花美不美;至於面似桃花,還是面似蒲公英,就更沒大關係了。
對於美是如此,在別的感情上他也自然與衆不同。他簡直的不大會笑。我以爲人類最沒出息的地方便是嬉皮笑臉的笑,而大家偏偏愛給孩子們說笑話聽,以至養成孩子們愛聽笑話的惡習慣。算算看吧,有媚笑,有冷笑,有無聊的笑,有自傲的笑,有假笑,有狂笑,有敷衍的笑;可是,誰能說清楚了什麼是真笑?大概根本就沒有所謂真笑這麼回事吧?那麼,爲什麼人們還要笑呢?笑的文藝,笑的故事,只是無聊,只是把鄭重的事與該哭的事變成輕微稀鬆,好去敷衍。假若人類要想不再退化,第一要停止笑。所以我不準愛彌耳笑,也永不給他說任何招笑的故事。笑是最賤的麻醉,會鄭重思想的人應當永遠咬着牙,不應以笑張開嘴。愛彌耳不會笑,而且看別人笑非常的討厭。他既不哭,也不笑,他才真是鐵石作的人,未來的人,永遠不會錯用感情的人,別人愛他與否有什麼要緊,愛彌耳是愛彌耳就完了。
到了他六歲的時候,我開始給他抽象的名詞了,如正義,如革命,如鬥爭等等。這些自然較比的難懂一些,可是教育本是一種漸進的習染,自幼兒聽慣了什麼,就會在將來明白過來,我把這些重要深刻的思想先吹送到他的心裏,佔據住他的心,久後必定會慢慢發芽,象把種子埋在土裏一樣,不管種子的皮殼是多麼硬,日子多了就會裂開。我給他解說完了某一名詞,就設法使他應用在日常言語中;並不怕他用錯了。即使他把“喫飯”叫作“革命”,也好,因爲他至少是會說了這麼兩個字。即使他極不邏輯的把一些抽象名詞和事實聯在一處,也好,因爲這只是思想還未成熟,可是在另一方面足以見出他的勇敢的精神。好比說,他因厭惡鄰家的二禿子而喊“打倒二禿子就是救世界”,好的。縱使二禿子的價值沒有這麼高,可是愛彌耳到底有打倒他的勇氣,與救世界的精神。說真的,在革命的行爲與思想上,精神實在勝於邏輯。我真喜歡聽愛彌耳的說話,才六七歲他就會四個字一句的說一大片悅耳的話,精煉整齊如同標語,愛彌耳說:“我們革命,打倒打倒,犧牲到底,走狗們呀,流血如河,淹死你們……”有了他以前由言語得來的正確知識,加上這自六歲起培養成的正確意識,我敢說這是個絕大的成功。這是一種把孩子的肉全剝掉,血全吸出來,而給他根本改造的辦法。他不會哭笑,象機器一樣的等待作他所應作的事。只有這樣,我以爲,才能造就出一個將來的戰士。這樣的戰士應當自幼兒便把快樂犧牲淨盡,把人性連根兒拔去。除了這樣,打算由教育而改善人類才真是作夢。
在他八歲那年,我開始給他講政治原理。他很愛聽,而且記住了許多政治學的名詞。可惜,不久他就病了。可是我決沒想到他會一病不起。以前他也害過病,我總是一方面給他藥喫,一方面繼續教他工作。小孩子是嬌慣不得的,有點小病就馬上將就他,放縱他,他會喫慣了甜頭而動不動的就裝病玩。我不上這個當。病了也要工作,他自然曉得裝着玩是沒好處的。這回他的病確是不輕,我停止了他的工作,可是還用歷史與革命理論代替故事給他解悶,藥也喫了不少。誰知道他就這麼死了呢!到現在想起來,我大概是疏忽了他的牙齒。他的牙還沒都換完,容或在槽牙那邊兒有了什麼大毛病,而我只顧了給他藥喫,忘了細細檢查他的牙。不然的話,我想無論如何他也不會死,所以當他呼吸停止了的時候,我簡直不能相信那能是真事!我的愛彌耳!
我沒工夫細說他的一切;想到他的死,我也不願再說了!我一點不懷疑我的教育原理與方法,不過我到底不能完全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我的弱點!可是愛彌耳那孩子也是太可愛了!這點傷心可不就是灰心,我到底因愛彌耳而得了許多經驗,我應當高高興興的繼續我的研究與試驗;我確信我能在第二個愛彌耳身上完成我的偉大計劃。
(載一九三六年七月《文學》第七卷第一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