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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驢兒衚衕的口上,無論冬夏老坐着一個老婆婆。灰塵彷彿沒有撲落過來的膽氣,她老是那麼幹淨。窮困沒有能征服了她,她那隨着年紀而下陷的眼中,永遠深藏着一些和悅親善的光,無選擇的露給一切的人。她的職業是給窮人們縫補縫補破鞋爛襪子;眼還沒有花,可是手總髮顫,作不來細活計了。她的副業是給一切過路人一點笑意,和替男女小學生們,洋車伕們,記着誰誰剛纔往南去了,或誰誰今天並沒有從這裏經過,而是昨天太陽偏西的時候向北去了。這個副業是純粹義務的,唯一的報酬是老少男女都呼她“好媽媽”。有人說,她本是姓“郝”的。
城陷後,衚衕口上好幾天沒有好媽媽的影兒。大家似乎沒理到這件事,因爲大家也都沒敢出來呀;即使大着膽出來,誰還顧得注意她:國土已丟失,一位老媽媽的存亡有什麼可驚異的呢?
可是,她到底又坐在那裏了。一切還是那樣,但她不能再笑臉迎人。還是那樣的一切中卻多了一些什麼:她所認識的旗子改了顏色,她所認識的人還作着他們的事,拉車的拉車,賣菜的賣菜,可是臉上帶着一層羞愧。她幾乎不敢再招呼他們。那些男女小學生都不上學了,低着頭走來走去,連義勇軍進行曲也不再唱。大街上依然有車有馬,但是老有些出喪的味兒,雖在陽光之下,而顯着悲苦慘淡。
活了六十多歲,她經過多少變亂,受過多少困苦,可是哪一次也不象這次這麼使她感到憤恨,憤恨壓住了她的和悅,象夢中把手壓在了胸上那麼難過。她看見了成羣的坦克車在馬路上跑,結陣的飛機在空中飛旋,整車的我們青年男女捆往敵營去喫槍彈,大批的我們三四十歲的壯漢被鎖了去……這些都不足引起她的恨怒,假如這些事底下沒有“日本”這兩個字。活了六十多年了,她不懷恨任何人,除了日本。她不識字,沒有超過喫喝嫁娶穿衣住房的知識,不曉得國家大事,可是她知道恨日本。日本一向是在人們的口中,在她的耳邊,在她的心裏,久已湊成一塊病似的那麼可恨。沒有理由,沒有解釋,她恨日本。只有恨日本,她彷彿渺茫的才覺得她還知道好歹,不是個只顧一日三餐的畜生。現在,滿天飛的,遍地跑的,殺人的,放火的,都是日本,而日本這兩個字已經不許她高聲的說出,只能從齒縫脣邊擠擦出來。象牛羊在走向屠場時會淚落那樣,她直覺的感到不平與不安。
最使她不痛快的,是馬路那邊站崗的那個兵。她對誰都想和善,可是對這個兵不能笑着點點頭。他的長刺刀老在槍上安着,在秋陽下閃着白亮亮的冷光,他的腳是那麼寬,那麼重,好象唯恐怕那塊地會跑開似的死力的踩着。那是“咱們”的地;好媽媽不懂得別的,那塊地是誰的她可知道的很清楚,象白布上一個紅團不是中國旗那樣清楚。她簡直不敢再往馬路那邊看。可是不看還無濟於事,那白亮亮的刺刀,寬重的腳,時時在她的心中發光,踩壓。
她慢慢覺出點奇怪來:爲什麼咱們不去揍他呢?揍人,是她一向反對的事,可是現在她覺得揍那個兵,日本兵,是應當的。揍,大家不但不去揍他,反倒躲着他走呀!咱們的那些壯小夥子簡直沒有心胸,沒有志氣,沒有人味兒!假若她有個兒子,要去揍對面的那個兵,她必定是樂意的,即使母子都爲這個而砍了頭,也是痛快的。
她不願再坐在那裏,但又捨不得離開:萬一在她離開的那會兒,有人來揍那個不順眼的東西呢!她在那裏坐得更久了,那個東西彷彿吸住了她。他簡直象個臭蟲,可恨,又使她願意碰見——多嘴纔有人來用手指抹死他呢!她血液中流着的那點民族的生命力量,心中深藏着的那點民族自由自立的根性,或者使她這樣憤怒,這樣希望。殺了這個兵有什麼用處?她不知道,也不想去思索。她只覺得有他在那裏是種羞辱,而羞辱必須洗掃了去。正象個小姑娘到時候就懂得害羞,這位老婆婆爲着民族與國土——雖然連這倆名詞都不會說——而害羞。凡是能來殺或打這個兵的,她便應當呼之爲——容或她會說這個——英雄。她的心目中的英雄不必是什麼紅鬍子藍靛臉的人物,而是街上來來往往的那些男子,只要他敢去收拾那個兵。在她的心中,在王文義的心中,在一切有血性的人的心中,雖然知識與字彙不同,可是在這時節都會唱出與這差不多的歌來:“國土的乳汁在每個人血中,一樣的熱烈,一樣的鮮紅;每個人愛他的國土如愛慈母,民族的搖籃,民族的墳墓。
驅出國境,慘於斬首;在國土上爲奴,終身顫抖,是靈魂受着凌遲,
啊,靈魂受着凌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