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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話是一派的誇獎那個娘們,他很巧妙的管她叫作“柳屯的”。這個老傢伙有兩下子,我心裏說。他不爲這件“事”辯護,而替她在村子裏開道兒。村兒裏的事一向是這樣:有幾個人向左看,哪怕是原來大家都臉朝右呢,便慢慢地能把大家都引到左邊來。她既是來了,就得設法叫她算個數;這老頭子給她砸地基呢。“柳屯的”不卑不亢的簡直的有些詩味!“太好了,‘柳屯的’,”他的紅眼邊忙着眨巴。“比大嫂強多了,真潑辣!能洗能作,見了人那份和氣,公是公,婆是婆!多費一口子的糧食,可是咱們白用一個人呢!大嫂老有病,橫草不動,豎草不拿;‘柳屯的’什麼都拿得起來!所以我就對廉兒說了,”老頭子抬着下巴頦看準了我的眼睛,我知道他是要給兒子掩飾了:“我就說了,廉兒呀,把她接來吧,咱們‘要’這麼一把手!”說完,他向我眨巴眼,紅眼邊一勁的動,看看好象是孫猴子的父親。他是等着我的意見呢。“那就很好,”我只說了這麼一句四面不靠邊的。“實在是神的意思!”他點頭讚歎着。“你得來看看她;看見她,你就明白了。”
“好吧,大叔,明兒個去給你老拜年。”真的我想看看這位柳屯的賢婦。
第二天我到夏家去拜年,看見了“柳屯的”。
她有多大歲數,我說不清,也許三十,也許三十五,也許四十。大概說她在四十五以下準保沒錯。我心裏笑開了,好個“人兒”!高高的身量,長長的臉,臉上擦了一斤來的白粉,可是並不見得十分白;鬢角和眉毛都用墨刷得非常整齊:好象新砌的牆,白的地方還沒全乾,可是黑的地方真黑真齊。眼睛向外努着,故意的慢慢眨巴眼皮,恐怕碰了眼珠似的。頭上不少的黃髮,也用墨刷過,可是刷得不十分成功;戴着朵紅石榴花。一身新藍洋緞棉襖棉褲,腋下搭拉着一塊粉紅洋紗手絹。大紅新鞋,至多也不過一尺來的長。
我簡直的沒話可說,心裏頭一勁兒地要笑,又有點堵得慌。
“柳屯的”倒有的說。她好象也和我同過學,有模有樣地問我這個那個的。從她的話裏我看出來,她對於我家和村裏的事知道得很透徹。她的眼皮慢慢那麼向我眨巴了幾下,似乎已連我每天喫幾個饃饃都看了去!她的嘴可是甜甘,一邊張羅客人的茶水,一邊兒說;一邊兒說着,一邊兒用眼角掃着家裏的人;該叫什麼的便先叫出來,而後說話,叫得都那麼怪震心的。夏老者的紅眼邊上有點溼潤,夏老太太——一個癟嘴彎腰的小老太太——的眼睛隨着“柳屯的”轉;一聲爸爸一聲媽,大概給二位老者已叫迷糊了。夏廉沒在家。我想看看夏大嫂去,因爲聽說她還病着。夏家二位老人似乎沒什麼表示,可是眼睛都瞧着“柳屯的”,象是跟她要主意;大概他們已承認:交際來往,規矩禮行這些事,他們沒有“柳屯的”那樣在行,所以得問她。她忙着就去開門,往西屋裏讓。陪着我走到窗前。便交待了聲:“有人來了。”然後向我一笑,“屋裏坐,我去看看水。”我獨自進了西屋。夏大嫂是全家裏最老實的人。她在炕上圍着被子坐着呢。見了我,她似乎非常地喜歡。可是臉上還沒笑利落,淚就落下來了:“牛兒叔!牛兒叔!”她叫了我兩聲。我們村裏彼此稱呼總是帶着乳名的,孫子呼祖父也得掛上小名。她象是有許多的話,可是又不肯說,抹了抹淚,向窗外看了看,然後向屋外指了一下。我明白她的意思。
我問她的病狀,她嘆了口氣:“活不長了;死了也不能放心!”那個娘們實在是夏嫂心裏的一塊病,我看出來。即使我承認夏嫂是免不掉忌妒,我也不能說她的憂慮是完全爲自己,她是個最老實的人。我和她似乎都看出來點危險來,那個娘們!
由西屋出來,我遇上了“她”,在上房的檐下站着呢。很親熱地趕過來,讓我再坐一坐,我笑了笑,沒回答出什麼來。我知道這一笑使我和她結下仇。這個娘們眼裏有活,她看清這一笑的意思,況且我是剛從西屋出來。出了大門,我吐了口氣,舒暢了許多;在她的面前,我也不怎麼覺着彆扭。我曾經作過一個惡夢,夢見一個母老虎,臉上擦着鉛粉。這個“柳屯的”又勾起這個惡夢所給的不快之感。我討厭這個娘們,雖然我對她並沒有絲毫地位的道德的成見。只是討厭她,那一對努出的眼睛!
年節過去,我又離開了故鄉,到次年的燈節回來。
似乎由我一進村口,我就聽到一種唧唧喳喳的聲音;在這聲音當中包着的是“柳屯的”。我一進家門,大家急於報告的也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