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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一想,我好象已經找到了事似的。我敢在院中走了,一個春天的月牙在天上掛着。我看出它的美來。天是暗藍的,沒有一點雲。那個月牙清亮而溫柔,把一些軟光兒輕輕送到柳枝上。院中有點小風,帶着南邊的花香,把柳條的影子吹到牆角有光的地方來,又吹到無光的地方去;光不強,影兒不重,風微微地吹,都是溫柔,什麼都有點睡意,可又要輕軟地活動着。月牙下邊,柳梢上面,有一對星兒好象微笑的仙女的眼,逗着那歪歪的月牙和那輕擺的柳枝。牆那邊有棵什麼樹,開滿了白花,月的微光把這團雪照成一半兒白亮,一半兒略帶點灰影,顯出難以想到的純淨。這個月牙是希望的開始,我心裏說。
我又找了胖校長去,她沒在家。一個青年把我讓進去。他很體面,也很和氣。我平素很怕男人,但是這個青年不叫我怕他。他叫我說什麼,我便不好意思不說;他那麼一笑,我心裏就軟了。我把找校長的意思對他說了,他很熱心,答應幫助我。當天晚上,他給我送了兩塊錢來,我不肯收,他說這是他嬸母——胖校長——給我的。他並且說他的嬸母已經給我找好了地方住,第二天就可以搬過去。我要懷疑,可是不敢。他的笑臉好象笑到我的心裏去。我覺得我要疑心便對不起人,他是那麼溫和可愛。
他的笑脣在我的臉上,從他的頭髮上我看着那也在微笑的月牙。春風象醉了,吹破了春雲,露出月牙與一兩對兒春星。河岸上的柳枝輕擺,春蛙唱着戀歌,嫩蒲的香味散在春晚的暖氣裏。我聽着水流,象給嫩蒲一些生力,我想象着蒲梗輕快地往高里長。小蒲公英在潮暖的地上生長。什麼都在溶化着春的力量,然後放出一些香味來。我忘了自己,我沒了自己,象化在了那點春風與月的微光中。月兒忽然被雲掩住,我想起來自己。我失去那個月牙兒,也失去了自己,我和媽媽一樣了!
我後悔,我自慰,我要哭,我喜歡,我不知道怎樣好。我要跑開,永不再見他;我又想他,我寂寞。兩間小屋,只有我一個人,他每天晚上來。他永遠俊美,老那麼溫和。他供給我喫喝,還給我作了幾件新衣。穿上新衣,我自己看出我的美。可是我也恨這些衣服,又捨不得脫去。我不敢思想,也懶得思想,我迷迷糊糊的,腮上老有那麼兩塊紅。我懶得打扮,又不能不打扮,太閒在了,總得找點事作。打扮的時候,我憐愛自己;打扮完了,我恨自己。我的淚很容易下來,可是我設法不哭,眼終日老那麼溼潤潤的,可愛。我有時候瘋了似的吻他,然後把他推開,甚至於破口罵他;他老笑。
我早知道,我沒希望;一點雲便能把月牙遮住,我的將來是黑暗。果然,沒有多久,春便變成了夏,我的春夢作到了頭兒。有一天,也就是剛晌午吧,來了一個少婦。她很美,可是美得不玲瓏,象個磁人兒似的。她進到屋中就哭了。不用問,我已明白了。看她那個樣兒,她不想跟我吵鬧,我更沒預備着跟她衝突。她是個老實人。她哭,可是拉住我的手:“他騙了咱們倆!”她說。我以爲她也只是個“愛人”。不,她是他的妻。她不跟我鬧,只口口聲聲的說:“你放了他吧!”我不知怎麼纔好,我可憐這個少婦。我答應了她。她笑了。看她這個樣兒,我以爲她是缺個心眼,她似乎什麼也不懂,只知道要她的丈夫。
我在街上走了半天。很容易答應那個少婦呀,可是我怎麼辦呢?他給我的那些東西,我不願意要;既然要離開他,便一刀兩斷。可是,放下那點東西,我還有什麼呢?我上哪兒呢?我怎麼能當天就有飯喫呢?好吧,我得要那些東西,無法。我偷偷的搬了走。我不後悔,只覺得空虛,象一片雲那樣的無倚無靠。搬到一間小屋裏,我睡了一天。
我知道怎樣儉省,自幼就曉得錢是好的。湊合着手裏還有那點錢,我想馬上去找個事。這樣,我雖然不希望什麼,或者也不會有危險了。事情可是並不因我長了一兩歲而容易找到。我很堅決,這並無濟於事,只覺得應當如此罷了。婦女掙錢怎這麼不容易呢!媽媽是對的,婦人只有一條路走,就是媽媽所走的路。我不肯馬上就往那麼走,可是知道它在不很遠的地方等着我呢。我越掙扎,心中越害怕。我的希望是初月的光,一會兒就要消失。一兩個星期過去了,希望越來越小。最後,我去和一排年輕的姑娘們在小飯館受選閱。很小的一個飯館,很大的一個老闆;我們這羣都不難看,都是高小畢業的少女們,等皇賞似的,等着那個破塔似的老闆挑選。他選了我。我不感謝他,可是當時確有點痛快。那羣女孩子們似乎很羨慕我,有的竟自含着淚走去,有的罵聲“媽的!”女人夠多麼不值錢呢!
我成了小飯館的第二號女招待。擺菜、端菜、算賬、報菜名,我都不在行。我有點害怕。可是“第一號”告訴我不用着急,她也都不會。她說,小順管一切的事;我們當招待的只要給客人倒茶,遞手巾把,和拿賬條;別的不用管。奇怪!“第一號”的袖口捲起來很高,袖口的白裏子上連一個污點也沒有。腕上放着一塊白絲手絹,繡着“妹妹我愛你”。她一天到晚往臉上拍粉,嘴脣抹得血瓢似的。給客人點菸的時候,她的膝往人家腿上倚;還給客人斟酒,有時候她自己也喝了一口。對於客人,有的她伺候得非常的周到;有的她連理也不理,她會把眼皮一搭拉,假裝沒看見。她不招待的,我只好去。我怕男人。我那點經驗叫我明白了些,什麼愛不愛的,反正男人可怕。特別是在飯館喫飯的男人們,他們假裝義氣,打架似的讓座讓賬;他們拚命的猜拳,喝酒;他們野獸似的吞喫,他們不必要而故意的挑剔毛病,罵人。我低頭遞茶遞手巾,我的臉發燒。客人們故意的和我說東說西,招我笑;我沒心思說笑。晚上九點多鐘完了事,我非常的疲乏了。到了我的小屋,連衣裳沒脫,我一直地睡到天亮。醒來,我心中高興了一些,我現在是自食其力,用我的勞力自己掙飯喫。我很早的就去上工。
“第一號”九點多才來,我已經去了兩點多鐘。她看不起我,可也並非完全惡意地教訓我:“不用那麼早來,誰八點來喫飯?告訴你,喪氣鬼,把臉別搭拉得那麼長;你是女跑堂的,沒讓你在這兒送殯玩。低着頭,沒人多給酒錢;你幹什麼來了?不爲掙子兒嗎?你的領子太矮,咱這行全得弄高領子,綢子手絹,人家認這個!”我知道她是好意,我也知道設若我不肯笑,她也得喫虧,少分酒錢;小賬是大家平分的。我也並非看不起她,從一方面看,我實在佩服她,她是爲掙錢。婦女掙錢就得這麼着,沒第二條路。但是,我不肯學她。我彷彿看得很清楚:有朝一日,我得比她還開通,才能掙上飯喫。可是那得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萬不得已”老在那兒等我們女人,我只能叫它多等幾天。這叫我咬牙切齒,叫我心中冒火,可是婦女的命運不在自己手裏。又幹了三天,那個大掌櫃的下了警告:再試我兩天,我要是願意往長了幹呢,得照“第一號”那麼辦。“第一號”一半嘲弄,一半勸告的說:“已經有人打聽你,幹嗎藏着乖的賣傻的呢?咱們誰不知道誰是怎着?女招待嫁銀行經理的,有的是;你當是咱們低賤呢?闖開臉兒幹呀,咱們也他媽的坐幾天汽車!”這個,逼上我的氣來,我問她:“你什麼時候坐汽車?”她把紅嘴脣撇得要掉下去:“不用你耍嘴皮子,幹什麼說什麼;天生下來的香屁股,還不會幹這個呢!”我幹不了,拿了一塊另五分錢,我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