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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黑影又向我邁了一步。爲躲它,就更走近了它。我不後悔丟了那個事,可我也真怕那個黑影。把自己賣給一個人,我會。自從那回事兒,我很明白了些男女之間的關係。女人把自己放鬆一些,男人聞着味兒就來了。他所要的是肉,他發散了獸力,你便暫時有喫有穿;然後他也許打你罵你,或者停止了你的供給。女人就這麼賣了自己,有時候還很得意,我曾經覺到得意。在得意的時候說的淨是一些天上的話;過了會兒,你覺得身上的疼痛與喪氣。不過,賣給一個男人,還可以說些天上的話;賣給大家,連這些也沒法說了,媽媽就沒說過這樣的話。怕的程度不同,我沒法接受“第一號”的勸告;“一個”男人到底使我少怕一點。可是,我並不想賣我自己。我並不需要男人,我還不到二十歲。我當初以爲跟男人在一塊兒必定有趣,誰知道到了一塊他就要求那個我所害怕的事。是的,那時候我象把自己交給了春風,任憑人家擺佈;過後一想,他是利用我的無知,暢快他自己。他的甜言蜜語使我走入夢裏;醒過來,不過是一個夢,一些空虛;我得到的是兩頓飯,幾件衣服。我不想再這樣掙飯喫,飯是實在的,實在地去掙好了。可是,若真掙不上飯喫,女人得承認自己是女人,得賣肉!一個多月,我找不到事作。
我遇見幾個同學,有的升入了中學,有的在家裏作姑娘。我不願理她們,可是一說起話兒來,我覺得我比她們精明。原先,在學校的時候,我比她們傻;現在,“她們”顯着呆傻了。她們似乎還都作夢呢。她們都打扮得很好,象鋪子裏的貨物。她們的眼溜着年輕的男人,心裏好象作着愛情的詩。我笑她們。是的,我必定得原諒她們,她們有飯喫,喫飽了當然只好想愛情,男女彼此織成了網,互相捕捉;有錢的,網大一些,捉住幾個,然後從容地選擇一個。我沒有錢,我連個結網的屋角都找不到。我得直接地捉人,或是被捉,我比她們明白一些,實際一些。
有一天,我碰見那個小媳婦,象磁人似的那個。她拉住了我,倒好象我是她的親人似的。她有點顛三倒四的樣兒。“你是好人!你是好人!我後悔了,”她很誠懇地說,“我後悔了!我叫你放了他,哼,還不如在你手裏呢!他又弄了別人,更好了,一去不回頭了!”由探問中,我知道她和他也是由戀愛而結的婚,她似乎還很愛他。他又跑了。我可憐這個小婦人,她也是還作着夢,還相信戀愛神聖。我問她現在的情形,她說她得找到他,她得從一而終。要是找不到他呢?我問。她咬上了嘴脣,她有公婆,孃家還有父母,她沒有自由,她甚至於羨慕我,我沒有人管着。還有人羨慕我,我真要笑了!我有自由,笑話!她有飯喫,我有自由;她沒自由,我沒飯喫,我倆都是女人。
自從遇上那個小磁人,我不想把自己專賣給一個男人了,我決定玩玩了;換句話說,我要“浪漫”地掙飯喫了。我不再爲誰負着什麼道德責任,我餓。浪漫足以治餓,正如同喫飽了才浪漫,這是個圓圈,從哪兒走都可以。那些女同學與小磁人都跟我差不多,她們比我多着一點夢想,我比她們更直爽,肚子餓是最大的真理。是的,我開始賣了。把我所有的一點東西都折賣了,作了一身新行頭,我的確不難看。我上了市。
我想我要玩玩,浪漫。啊,我錯了。我還是不大明白世故。男人並不象我想的那麼容易勾引。我要勾引文明一些的人,要至多隻賠上一兩個吻。哈哈,人家不上那個當,人家要初次見面便得到便宜。還有呢,人家只請我看電影,或逛逛大街,喫杯冰激凌;我還是餓着肚子回家。所謂文明人,懂得問我在哪兒畢業,家裏作什麼事。那個態度使我看明白,他若是要你,你得給他相當的好處;你若是沒有好處可貢獻呢,人家只用一角錢的冰激凌換你一個吻。要賣,得痛痛快快地。我明白了這個。小磁人們不明白這個。我和媽媽明白,我很想媽了。
據說有些女人是可以浪漫地掙飯喫,我缺乏資本;也就不必再這樣想了。我有了買賣。可是我的房東不許我再住下去,他是講體面的人。我連瞧他也沒瞧,就搬了家,又搬回我媽媽和新爸爸曾經住過的那兩間房。這裏的人不講體面,可也更真誠可愛。搬了家以後,我的買賣很不錯。連文明人也來了。文明人知道了我是賣,他們是買,就肯來了;這樣,他們不喫虧,也不丟身分。初乾的時候,我很害怕,因爲我還不到二十歲。及至作過了幾天,我也就不怕了。多喒他們象了一攤泥,他們才覺得上了算,他們滿意,還替我作義務的宣傳。幹過了幾個月,我明白的事情更多了,差不多每一見面,我就能斷定他是怎樣的人。有的很有錢,這樣的人一開口總是問我的身價,表示他買得起我。他也很嫉妒,總想包了我;逛暗娼他也想獨佔,因爲他有錢。對這樣的人,我不大招待。他鬧脾氣,我不怕,我告訴他,我可以找上他的門去,報告給他的太太。在小學裏唸了幾年書,到底是沒白念,他唬不住我。“教育”是有用的,我相信了。有的人呢,來的時候,手裏就攥着一塊錢,唯恐上了當。對這種人,我跟他細講條件,他就乖乖地回家去拿錢,很有意思。最可恨的是那些油子,不但不肯花錢,反倒要佔點便宜走,什麼半盒菸捲呀,什麼一小瓶雪花膏呀,他們隨手拿去。這種人還是得罪不的,他們在地面上很熟,得罪了他們,他們會叫巡警跟我搗亂。我不得罪他們,我喂着他們;乃至我認識了警官,才一個個的收拾他們。世界就是狼吞虎嚥的世界,誰壞誰就佔便宜。頂可憐的是那象學生樣兒的,袋裏裝着一塊錢,和幾十銅子,叮噹地直響,鼻子上出着汗。我可憐他們,可是也照常賣給他們。我有什麼辦法呢!還有老頭子呢,都是些規矩人,或者家中已然兒孫成羣。對他們,我不知道怎樣好;但是我知道他們有錢,想在死前買些快樂,我只好供給他們所需要的。這些經驗叫我認識了“錢”與“人”。錢比人更厲害一些,人若是獸,錢就是獸的膽子。
我發現了我身上有了病。這叫我非常的苦痛,我覺得已經不必活下去了。我休息了,我到街上去走;無目的,亂走。我想去看看媽,她必能給我一些安慰,我想象着自己已是快死的人了。我繞到那個小巷,希望見着媽媽;我想起她在門外拉風箱的樣子。饅頭鋪已經關了門。打聽,沒人知道搬到哪裏去。這使我更堅決了,我非找到媽媽不可。在街上喪膽遊魂地走了幾天,沒有一點用。我疑心她是死了,或是和饅頭鋪的掌櫃的搬到別處去,也許在千里以外。這麼一想,我哭起來。我穿好了衣裳,擦上了脂粉,在牀上躺着,等死。我相信我會不久就死去的。可是我沒死。門外又敲門了,找我的。好吧,我伺候他,我把病盡力地傳給他。我不覺得這對不起人,這根本不是我的過錯。我又痛快了些,我吸菸,我喝酒,我好象已是三四十歲的人了。我的眼圈發青,手心發熱,我不再管;有錢才能活着,先喫飽再說別的吧。我喫得並不錯,誰肯喫壞的呢!我必須給自己一點好喫食,一些好衣裳,這樣才稍微對得起自己一點。
一天早晨,大概有十點來鍾吧,我正披着件長袍在屋中坐着,我聽見院中有點腳步聲。我十點來鍾起來,有時候到十二點纔想穿好衣裳,我近來非常的懶,能披着件衣服呆坐一兩個鐘頭。我想不起什麼,也不願想什麼,就那麼獨自呆坐。那點腳步聲,向我的門外來了,很輕很慢。不久,我看見一對眼睛,從門上那塊小玻璃向裏面看呢。看了一會兒,躲開了;我懶得動,還在那兒坐着。待了一會兒,那對眼睛又來了。我再也坐不住,我輕輕的開了門。“媽!”
我們母女怎麼進了屋,我說不上來。哭了多久,也不大記得。媽媽已老得不象樣兒了。她的掌櫃的回了老家,沒告訴她,偷偷地走了,沒給她留下一個錢。她把那點東西變賣了,辭退了房,搬到一個大雜院裏去。她已找了我半個多月。最後,她想到上這兒來,並沒希望找到我,只是碰碰看,可是竟自找到了我。她不敢認我了,要不是我叫她,她也許就又走了。哭完了,我發狂似的笑起來:她找到了女兒,女兒已是個暗娼!她養着我的時候,她得那樣;現在輪到我養着她了,我得那樣!女人的職業是世襲的,是專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