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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媽媽給我點安慰。我知道安慰不過是點空話,可是我還希望來自媽媽的口中。媽媽都往往會騙人,我們把媽媽的誆騙叫作安慰。我的媽媽連這個都忘了。她是餓怕了,我不怪她。她開始檢點我的東西,問我的進項與花費,似乎一點也不以這種生意爲奇怪。我告訴她,我有了病,希望她勸我休息幾天。沒有;她只說出去給我買藥。“我們老幹這個嗎?”我問她。她沒言語。可是從另一方面看,她確是想保護我,心疼我。她給我作飯,問我身上怎樣,還常常偷看我,象媽媽看睡着了的小孩那樣。只是有一層她不肯說,就是叫我不用再幹這行了。我心中很明白——雖然有一點不滿意她——除了幹這個,還想不到第二個事情作。我們母女得喫得穿——這個決定了一切。什麼母女不母女,什麼體面不體面,錢是無情的。
媽媽想照應我,可是她得聽着看着人家蹂躪我。我想好好對待她,可是我覺得她有時候討厭。她什麼都要管管,特別是對於錢。她的眼已失去年輕時的光澤,不過看見了錢還能發點光。對於客人,她就自居爲僕人,可是當客人給少了錢的時候,她張嘴就罵。這有時候使我很爲難。不錯,既幹這個還不是爲錢嗎?可是幹這個的也似乎不必罵人。我有時候也會慢待人,可是我有我的辦法,使客人急不得惱不得。媽媽的方法太笨了,很容易得罪人。看在錢的面上,我們不應當得罪人。我的方法或者出於我還年輕,還幼稚;媽媽便不顧一切的單單站在錢上了,她應當如此,她比我大着好些歲。恐怕再過幾年我也就這樣了,人老心也跟着老,漸漸老得和錢一樣的硬。是的,媽媽不客氣。她有時候劈手就搶客人的皮夾,有時候留下人家的帽子或值錢一點的手套與手杖。我很怕鬧出事來,可是媽媽說的好:“能多弄一個是一個,咱們是拿十年當作一年活着的,等七老八十還有人要咱們嗎?”有時候,客人喝醉了,她便把他架出去,找個僻靜地方叫他坐下,連他的鞋都拿回來。說也奇怪,這種人倒沒有來找賬的,想是已人事不知,說不定也許病一大場。或者事過之後,想過滋味,也就不便再來鬧了,我們不怕丟人,他們怕。
媽媽是說對了:我們是拿十年當一年活着。幹了二三年,我覺出自己是變了。我的皮膚粗糙了,我的嘴脣老是焦的,我的眼睛裏老灰淥淥的帶着血絲。我起來的很晚,還覺得精神不夠。我覺出這個來,客人們更不是瞎子,熟客漸漸少起來。對於生客,我更努力的伺候,可是也更厭惡他們,有時候我管不住自己的脾氣。我暴躁,我胡說,我已經不是我自己了。我的嘴不由的老胡說,似乎是慣了。這樣,那些文明人已不多照顧我,因爲我丟了那點“小鳥依人”——他們唯一的詩句——的身段與氣味。我得和野雞學了。我打扮得簡直不象個人,這才招得動那不文明的人。我的嘴擦得象個紅血瓢,我用力咬他們,他們覺得痛快。有時候我似乎已看見我的死,接進一塊錢,我彷彿死了一點。錢是延長生命的,我的掙法適得其反。我看着自己死,等着自己死。這麼一想,便把別的思想全止住了。不必想了,一天一天地活下去就是了,我的媽媽是我的影子,我至好不過將來變成她那樣,賣了一輩子肉,剩下的只是一些白頭髮與抽皺的黑皮。這就是生命。
我勉強地笑,勉強地瘋狂,我的痛苦不是落幾個淚所能減除的。我這樣的生命是沒什麼可惜的,可是它到底是個生命,我不願撒手。況且我所作的並不是我自己的過錯。死假如可怕,那隻因爲活着是可愛的。我決不是怕死的痛苦,我的痛苦久已勝過了死。我愛活着,而不應當這樣活着。我想象着一種理想的生活,象作着夢似的;這個夢一會兒就過去了,實際的生活使我更覺得難過。這個世界不是個夢,是真的地獄。媽媽看出我的難過來,她勸我嫁人。嫁人,我有了飯喫,她可以弄一筆養老金。我是她的希望。我嫁誰呢?
因爲接觸的男子很多了,我根本已忘了什麼是愛。我愛的是我自己,及至我已愛不了自己,我愛別人幹什麼呢?但是打算出嫁,我得假裝說我愛,說我願意跟他一輩子。我對好幾個人都這樣說了,還起了誓;沒人接受。在錢的管領下,人都很精明。嫖不如偷,對,偷省錢。我要是不要錢,管保人人說愛我。
正在這個期間,巡警把我抓了去。我們城裏的新官兒非常地講道德,要掃清了暗門子。正式的妓女倒還照舊作生意,因爲她們納捐;納捐的便是名正言順的,道德的。抓了去,他們把我放在了感化院,有人教給我作工。洗、做、烹調、編織,我都會;要是這些本事能掙飯喫,我早就不幹那個苦事了。我跟他們這樣講,他們不信,他們說我沒出息,沒道德。他們教給我工作,還告訴我必須愛我的工作。假如我愛工作,將來必定能自食其力,或是嫁個人。他們很樂觀。我可沒這個信心。他們最好的成績,是已經有十幾多個女的,經過他們感化而嫁了人。到這兒來領女人的,只須花兩塊錢的手續費和找一個妥實的鋪保就夠了。這是個便宜。從男人方面看;據我想,這是個笑話。我乾脆就不受這個感化。當一個大官兒來檢閱我們的時候,我唾了他一臉唾沫。他們還不肯放了我,我是帶危險性的東西。可是他們也不肯再感化我。我換了地方,到了獄中。
獄裏是個好地方,它使人堅信人類的沒有起色;在我作夢的時候都見不到這樣醜惡的玩藝。自從我一進來,我就不再想出去,在我的經驗中,世界比這兒並強不了許多。我不願死,假若從這兒出去而能有個較好的地方;事實上既不這樣,死在哪兒不一樣呢。在這裏,在這裏,我又看見了我的好朋友,月牙兒!多久沒見着它了!媽媽幹什麼呢?我想起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