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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明遠的乳名叫“鐵柱子”。在學校裏他是“鐵牛”。好象他總離不開鐵。這個傢伙也真是有點“鐵”。大概他是不大愛喫石頭罷了;真要喫上幾塊的話,那一定也會照常的消化。
他的渾身上下,看哪兒有哪兒,整象匹名馬。他可比名馬還潑辣一些,既不嬌貴,又沒脾氣。一年到頭,他老笑着。兩排牙,齊整潔白,象個小孩兒的。可是由他說話的時候看,他的嘴動得那麼有力量,你會承認這兩排牙,看着那麼白嫩好玩,實在能啃碎石頭子兒。
認識他的人們都知道這麼一句——老王也得咧嘴。這是形容一件最累人的事。王鐵牛幾乎不懂什麼叫累得慌。他要是咧了嘴,別人就不用想幹了。
鐵牛不念《紅樓夢》——“受不了那套妞兒氣!”他永遠不鬧小脾氣,真的。“看看這個,”他把袖子摟到肘部,敲着筋粗肉滿的胳臂,“這麼粗的小棒錘,還鬧小性,羞不羞?”順勢砸自己的胸口兩拳,咚咚的響。
他有個志願,要和和平平的作點大事。他的意思大概是說,作點對別人有益的事,而且要自自然然作成,既不鑼鼓喧天,也不殺人流血。
由他的談吐舉動上看,誰也看不出他曾留過洋,念過整本的洋書,他說話的時候永不夾雜着洋字。他看見洋餐就撓頭,雖然請他喫,他也喫得不比別人少。不服洋服,不會跳舞,不因爲街上髒而堵上鼻子,不必一定喫美國橘子。總而言之,他既不鬧中國脾氣,也不鬧外國脾氣。比如看電影,《火燒紅蓮寺》和《三劍客》,對他,並沒有多少分別。除了“妞兒氣”的片子,都“不壞”。
他是學農的。這與他那個“和和平平的作點大事”頗有關係。他的態度大致是這樣:無論政治上怎樣革命,人反正得喫飯。農業改良是件大事。他不對人們用農學上的專名詞;他研究的是農業,所以心中想的是農民,他的感情把研究室的工作與農民的生活聯成一氣。他不自居爲學者。遇上好轉文的人,他有句善意的玩笑話:“好不好由武松打虎說起?”《水滸傳》是他的“文學”。
自從留學回來,他就在一個官辦的農場作選種的研究與試驗。這個農場的成立,本是由幾個開明官兒偶然靈機一動,想要關心民瘼,所以經費永遠沒有一定的着落。場長呢,是照例每七八個月換一位,好象場長的來去與氣候有關係似的。這些來來往往的場長們,人物不同,可是風格極相似,頗似秀才們作的八股兒。他們都是咧着嘴來,咧着嘴去,設若不是“場長”二字在履歷上有點作用,他們似乎還應當痛哭一番。場長既是來熬資格,自然還有願在他們手下熬更小一些資格的人。所以農場雖成立多年,農場試驗可並沒有作過。要是有的話,就是鐵牛自己那點事兒。
爲他,這個農場在用人上開了個官界所不許的例子——場長到任,照例不撤換鐵牛。這已有五六年的樣子了。鐵牛不大記得場長們的姓名,可是他知道怎樣央告場長。在他心中,場長,不管姓甚名誰,是必須央告的。“我的試驗需要長的時間。我愛我的工作。能不撤換我,是感激不盡的!請看看我的工作來,請來看看!”場長當然是不去看的;提到經費的困難;鐵牛請場長放心,“減薪我也樂意幹,我愛這個工作!”場長手下的人怎麼安置呢?鐵牛也有辦法:“只要準我在這兒工作,名義倒不拘。”薪水真減了,他照常的工作,而且作得頗高興。
可有一回,他幾乎落了淚。場長無論如何非撤他不可。可是頭天免了職,第二天他照常去作試驗,並且拉着場長去看他的工作:“場長,這是我的命!再有些日子,我必能得到好成績;這不是一天半天能作成的。請準我上這裏作試驗好了,什麼我也不要。到別處去,我得從頭另作,前功盡棄。況且我和這個地方有了感情,這裏的一切是我的手,我的腳。我永不對它們發脾氣,它們也老愛我。這些標本,這些儀器,都是我的好朋友!”他笑着,眼角里有個淚珠。耶穌收稅吏作門徒必是真事,要不然場長怎會心一軟,又留下了鐵牛呢?從此以後,他的地位穩固多了,雖然每次減薪,他還是跑不了。“你就是把錢都減了去,反正你減不去鐵牛!”他對知己的朋友總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