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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雖不記得場長們的姓名,他們可是記住了他的。在他們天良偶爾發現的時候,他們便想起鐵牛。因此,很有幾位場長在高升了之後,偶爾憑良心作某件事,便不由的想“借重”鐵牛一下,向他打個招呼。鐵牛對這種“抬愛”老回答這麼一句:“謝謝善意,可是我愛我的工作,這是我的命!”他不能離開那個農場,正象小孩離不開母親。
爲維持農場的存在,總得作點什麼給人們瞧瞧,所以每年必開一次農品展覽會。職員們在開會以前,對鐵牛特別的和氣。“王先生,多偏勞!開完會請你喫飯!”喫飯不喫飯,鐵牛倒不在乎;這是和農民與社會接觸的好機會。他忙開了:徵集,編制,陳列,講演,招待,全是他,累得“四脖子汗流”。有的職員在旁邊看着,有點不大好意思。所以過來指摘出點毛病,以便表示他們雖沒動手,可是眼睛沒閒着。鐵牛一邊擦汗一邊道歉:“幸虧你告訴我!幸虧你告訴我!”對於來參觀的農民,他只恨長着一張嘴,沒法兒給人人搿開揉碎的講。
有長官們坐在中間,好象兔兒爺攤子的開會紀念像片裏,十回有九回沒鐵牛。他顧不得照像。這一點,有些職員實在是佩服了他。所以會開完了,總有幾位過來招呼一聲:“你可真累了,這兩天!”鐵牛笑得象小姑娘穿新鞋似的:“不累,一年纔開一次會,還能說累?”
因此,好朋友有時候對他說,“你也太好脾性了,老王!”他笑着,似乎是要害羞:“左不是多賣點力氣,好在身體棒。”他又摟起袖子來,展覽他的胳臂。他決聽不出朋友那句話是有不滿而故意欺侮他的意思。他自己的話永遠是從正面說,所以想不到別人會說偏鋒話。有的時候招得朋友不能不給他解釋一下,他這才聽明白。可是“誰有工夫想那麼些個彎子!我告訴你,我的頭一放在枕頭上,就睡得象個球;要是心中老繞彎兒,怎能睡得着?人就仗着身體棒;身體棒,睜開眼就唱。”他笑開了。
鐵牛的同學李文也是個學農的。李文的腿很短,嘴很長,臉很瘦,心眼很多。被同學們封爲“病鴨”。病鴨是牢騷的結晶,袋中老帶着點“補丸”之類的小藥,未曾喫飯先嘆口氣。他很熱心的研究農學,而且深信改良農事是最要緊的。可是他始終沒有成績。他倒不愁得不到地位,而是事事人人總跟他鬧彆扭。就了一個事,至多半年就得散夥。即使事事人人都很順心,他所坐的椅子,或頭上戴的帽子,或作試驗用的器具,總會跟他搗亂;於是他不能繼續工作。世界上好象沒有給他預備下一個可愛的東西,一個順眼的地方,一個可以交往的人;他只看他自己好,而人人事事和樣樣東西都跟他過不去。不是他作不出成績來,是到處受人們的排擠,沒法子再作下去。比如他剛要動手作工,旁邊有位先生說了句:“天很冷啊!”於是他的腦中轉開了螺絲:什麼意思呢,這句話?是不是說我剛纔沒有把門關嚴呢?他沒法安心工作下去。受了欺侮是不能再作工的。早晚他要報復這個,可是馬上就得想辦法,他和這位說天氣太冷的先生勢不兩立。
他有時候也能交下一兩位朋友,可是交過了三個月,他開始懷疑,然後更進一步去試探,結果是看出許多破綻,連朋友那天穿了件藍大衫都有作用。三幾個月的交情於是吵散。一來二去,他不再想交友。他慢慢把人分成三等,一等是比他位分高的,一等是比他矮的,一等是和他一樣兒高的。他也決定了,他可以成功,假如他能只交比他高的人,不理和他肩膀齊的,管轄着奴使着比他矮的。“人”既選定,對“事”便也有了辦法。“拿過來”成了他的口號。非自己拿到一種或多種事業,終身便一無所成。拿過來自己辦,才能不受別人的氣。拿過來自己辦,椅子要是成心搗亂,砸碎了兔崽子!非這樣不可,他是熱心於改良農事的;不能因受閒氣而拋棄了一生的事業;打算不受閒氣,自己得站在高處。有志者事竟成,幾年的工夫他成了個重要的人物,“拿過來”不少的事業。原先本是想拿過來便去由自己作,可是既拿過來一樣,還覺得不穩固。還有斜眼看他的人呢!於是再去拿。越拿越多,越多越複雜,各處的椅子不同,一種椅子有一種氣人的辦法。他要統一椅子都得費許多時間。因此,每拿過來一個地方,他先把椅子都漆白了,爲是省得有污點不易看見。椅子倒是都漆白了,別的呢?他不能太累了,雖然小藥老在袋中,到底應當珍惜自己;世界上就是這樣,除了你自己愛你自己,別人不會關心。
他和鐵牛有好幾年沒見了。
正趕上開農業學會年會。堂中坐滿了農業專家。臺上正當中坐着病鴨,頭髮挺長,臉色灰綠,長嘴放在胸前,眼睛時開時閉,活象個半睡的鴨子。他自己當然不承認是個鴨子;時開時閉的眼,大有不屑於多看臺下那羣人的意思。他明知道他們的學問比他強,可是他坐在臺上,他們坐在臺下;無論怎說,他是個人物,學問不學問的,他們不過是些小兵小將。他是主席,到底他是主人。他不能不覺着得意,可是還要露出有涵養,所以眼睛不能老睜着,好象天下最不要緊的事就是作主席。可是,眼睛也不能老閉着,也得留神下邊有斜眼看他的人沒有。假如有的話,得設法收拾他。就是在這麼一睜眼的工夫,他看見了鐵牛。
鐵牛彷彿不是來赴會,而是料理自家的喪事或喜事呢。出來進去,好似世上就忙了他一個人了。
有人在臺上宣讀論文。病鴨的眼閉死了,每隔一分多鐘點一次頭,他表示對論文的欣賞,其實他是琢磨鐵牛呢。他不願承認他和鐵牛同過學,他在臺上閉目養神,鐵牛在臺下當“碎催”,好象他們不能作過學友;現在距離這麼遠,原先也似乎相離不應當那麼近。他又不能不承認鐵牛確是他的同學,這使他很難堪:是可憐鐵牛好呢,還是誇獎自己好呢?鐵牛是不是看見了他而故意的躲着他?或者也許鐵牛自慚形穢不敢上前?是不是他應當顯着大度包容而先招呼鐵牛?他不能決定,而越發覺得“同學”是件彆扭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