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掏出手槍來,還是等一等?許多許多不同的念頭環繞着這兩個主張;在這一分鐘裏,我越要鎮靜,心中越亂。結果,我把手放下去了。向自己笑了一笑。到火星上來是我自己情願冒險,叫這羣貓人把我害死——這完全是設想,焉知他們不是最慈善的呢——是我自取;爲什麼我應當先掏槍呢!一點善意每每使人勇敢;我一點也不怕了。是福是禍,聽其自然;無論如何,釁不應由我開。
看我不動,他們往前挪了兩步。慢,可是堅決,象貓看準了老鼠那樣的前進。
鳥兒全飛起來,嘴裏全叼着塊……我閉上了眼!
眼還沒睜開——其實只閉了極小的一會兒——我的雙手都被人家捉住了。想不到貓人的舉動這麼快;而且這樣的輕巧,我連一點腳步聲也沒聽見。
沒往外拿手槍是個錯誤。不!我的良心沒這樣責備我。危患是冒險生活中的飲食。心中更平靜了,連眼也不願睜了。這是由心中平靜而然,並不是以退爲進。他們握着我的雙臂,越來越緊,並不因爲我不抵抗而鬆緩一些。這羣玩藝兒是善疑的,我心中想;精神上的優越使我更驕傲了,更不肯和他們較量力氣了。每隻胳臂上有四五隻手,很軟,但是很緊,並且似乎有彈性,與其說是握着,不如說是箍着,皮條似的往我的肉裏煞。掙扎是無益的。我看出來:設若用力抽奪我的胳臂,他們的手會箍進我的肉裏去;他們是這種人:不光明的把人捉住,然後不看人家的舉動如何,總得給人家一種極殘酷的肉體上的虐待。
設若肉體上的痛苦能使精神的光明減色,慚愧,這時候我確乎有點後悔了;對這種人,假如我的推測不錯,是應當採取“先下手爲強”的政策:“當”的一槍,管保他們全跑。但是事已至此,後悔是不會改善環境的;光明正大是我自設的陷阱,就死在自己的光明之下吧!我睜開了眼。他們全在我的背後呢,似乎是預定好即使我睜開眼也看不見他們。這種鬼祟的行動使我不由的起了厭惡他們的心;我不怕死;我心裏說:“我已經落在你們的手中,殺了我,何必這樣偷偷摸摸的呢!”我不由的說出來:“何必這樣……”我沒往下說;他們決不會懂我的話。胳臂上更緊了,那半句話的效果!我心裏想:就是他們懂我的話,也還不是白費脣舌!我連頭也不回,憑他們擺佈;我只希望他們用繩子拴上我,我的精神正如肉體,同樣的受不了這種軟,緊,熱,討厭的攥握!
空中的鳥更多了,翅子伸平,頭往下鉤鉤着,預備得着機會便一翅飛到地,去享受與我自幼同學的朋友的……背後這羣東西到底玩什麼把戲呢?我真受不了這種鈍刀慢鋸的辦法了!但是,我依舊抬頭看那羣鳥,殘酷的鳥們,能在幾分鐘內把我的朋友喫淨。啊!能幾分鐘喫淨一個人嗎?那麼,鳥們不能算殘酷的了;我羨慕我那亡友,朋友!你死得痛快,消滅得痛快,比較起我這種零受的罪,你的是無上的幸福!
“快着點!”幾次我要這麼說,但是話到脣邊又收回去了。我雖然一點不知道貓人的性情習慣,可是在這幾分鐘的接觸,我似乎直覺的看出來,他們是宇宙間最殘忍的人;殘忍的人是不懂得“乾脆”這個字的,慢慢用鋸齒鋸,是他們的一種享受。說話有什麼益處呢?我預備好去受針尖刺手指甲肉,鼻子裏灌煤油——假如火星上有針和煤油。
我落下淚來,不是怕,是想起來故鄉。光明的中國,偉大的中國,沒有殘暴,沒有毒刑,沒有鷹喫死屍。我恐怕永不能再看那塊光明的地土了,我將永遠不能享受合理的人生了;就是我能在火星上保存着生命,恐怕連享受也是痛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