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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慶又使勁敲了敲鼓。然後等着,頭偏在一邊,好似在傾聽那三絃的琴聲。站在一旁的人,只聽見風拂樹木發出的嘆息。秀蓮用手絹堵住嘴,壓住自己的啜泣。二奶奶在哭泣,孟良輕聲咳着。
寶慶給大哥唱了一曲輓歌,直唱得泣不成聲,悲痛欲絕。
孟良挽住朋友的胳膊。“來,寶慶,”他勸道,“別緊自傷心。人人都有個歸宿;有死,也有生,明天的人比今天還多,生命永不停息。誰也不能長生不老,別這麼傷心。大哥這一輩子,也就算過得不錯。”
寶慶用深陷的雙眼看着他,滿懷感激。“日本人炸死了我的哥,”他悲傷地說,“我沒法給他報仇,不過我要唱您寫的鼓詞,我這下唱起來,心裏更亮堂,我要鼓動人民起來跟侵略者鬥爭。”
孟良拿起鼓,挽住寶慶的胳膊。“家去,歇一歇,”他勸着,寶慶不肯走。過了會兒,他轉過身來,再一次對着墳頭說,“再見吧,大哥,安息吧,等抗戰勝利,我把您送回老家,跟先人葬在一起。”
第二天,孟良請了個大夫來瞧寶慶。寶慶病了,是惡性瘧疾。他身體太弱,病趁虛而入,把他折磨得死去活來。二奶奶又喝開了,現在是輪到秀蓮來照顧病人。對她來說,這是件新鮮事,她從來沒有侍候過重病人。爸病得真厲害,可別死了。她從沒見過他這樣,臉死灰死灰的,雙眼深陷,渾身無力,坐都坐不起來。她想,人有死,有生,又有愛。生命象一年四季,也有春夏秋冬。但在冬季到來之前,死亡也會象夏天的暴風雨一樣,突然來到。大伯不就是這樣的麼。她自己,總有一天也得死。不過死好象還很遙遠,難以想象,因爲她現在還很年輕,健壯。孟良也跟她這樣說過。誰也不能長生不老。要是爸真的跟着大伯去了,她可怎麼辦呢?
她更愛爸爸了,一定要救活他。她日日夜夜不離病牀。寶慶只消稍動一動,她就拿藥端水地過來了。有時孟良來陪她一會兒。除了爸,孟先生就是世界上頂頂可親的人了。
守在爸牀頭,秀蓮在漫漫長夜裏,想了好多事兒。她看出來,打從大鳳出了嫁,大伯又死了以後,家裏整個變了樣。媽一定很疼大伯。他活着的時候,她跟他吵起架來,也很厲害。可現在她常坐在椅子裏,悄悄地哭,就是不醉,也這樣。她又想起了那個老問題:爲什麼媽媽單單不愛她?拿孟良來說吧,媽信得過他,他怎麼就能得她的歡心呢?
寶慶總算度過了難關。有天晚上,秀蓮踮着腳尖進來,打算給他喂藥,見他輕輕鬆鬆躺在牀上,臉上掛着笑。腦門不再發燙,身上也不再大汗淋淋。他跟她說話,說他替大鳳擔心。爲什麼她不來弔孝,爲什麼她女婿也不來?出了什麼事?秀蓮一個勁安慰他,說大鳳會照顧自個兒,不會有什麼事。不過她知道,說這話也白搭。爸在心疼閨女呢。秀蓮很奇怪。人爲什麼總要到事後纔來操心?他早就該操這份心,不該讓他閨女去遭那份兒罪!
寶慶已經見好,有天上午,正躺着休息,大鳳跌跌撞撞走了進來。她把一個包袱往地下一扔,就衝爸爸撲了過去。她摟着爸哭了又哭。二奶奶聽見響動,走過來瞧。她不知道怎麼疼閨女纔好,生拉活拽,硬把女兒從病牀邊拉開,把她安頓在一把椅子裏。大鳳止了哭,可是說不出話,象個木頭人。二奶奶一個勁盤問,但閨女壓根兒就聽不見。折騰了約摸半點來鍾,二奶奶沒了轍。到了還是寶慶有氣無力地開了口。“我又老又病,爲你操心,叫我傷神。趁我還沒死,說說你到底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