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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由着他自己的性兒發育,誰知道他長成什麼樣子呢。他現在的長像決不完全出於他的心願。三歲的天賜是這個樣:臉還是冬瓜形,腮上的肉還墮着,可是沒有了那層乳光,而且有時候搭拉的十分難看。嘴脣也沒加厚,只是嘴角深深的刻入了腮部,老象是嚥唾沫呢——客人來多了,眼看着糖果的支出而無收入,還不能不如此!鼻子向上卷着,眼扣扣着,前者是反抗,後者是隱忍,所以二者的衝突使稀稀的眉毛老皺皺着;幸而是稀稀的,要不然便太露痕跡了。扁腦杓上長出個反骨來,象被菸袋鍋子敲起來的。臉上很黑,怎洗也不亮,到生氣的時候才顯出點黃色。身子似乎太小點,所以顯着頭更大。柺子腿,常因努力奔走,腳尖彼此拌了蒜,而頭朝下摔個很痛心的跟頭。因此,他慢慢的知道怎樣謹慎,要跑的時候他把速度加在胳臂上,而腿不用力,表示點意思而已。
嘴最能幹。他說話說得很晚,可是一說開了頭,他學的很快:有些很難表現的意思,他能設法繞着彎說上來。因此,他的話不是永遠甜甘;有時候很能把大人堵個倒仰。可是他慢慢的覺悟出來,話不甜甘敢情是叫自己喫苦子,於是他會分辯出對誰應當少說,對誰可以多講;凡事總得留個心眼兒。對四虎子,舉個例說,便可以無所不講,而且還能學到許多新字眼,如“臭王八”,“雜宗日的”……對牛老太太,頂好一語不發;勤叫着點“媽媽”是沒有什麼錯兒的。
天賜也有快活的時候,我們倒不必替他抱不平。跟牛老頭兒上街,差不多是達到任何小孩所能享受的最高點。在出發的時候,他避貓鼠似的連大氣也不出,表示他到了街上絕對不胡鬧。連這麼樣,還得到許多蔑視人格的囑告:“到了街上別要喫的!好好拉着爸爸的手!別跑一腳土!”他心裏跳着,翻着眼連連點頭。一出了大門,哈哈,牛老頭兒屬天賜管了。“爸,你在這邊走,我好踢這塊小磚,瞧啊!爸!瞧這塊小磚,該踢不該踢?”牛老者以爸爸的資格審定那塊小磚:“踢吧,小子,踢!”
“爸!”天賜因踢小磚,看見地上有塊橘子皮!“咱們假裝買倆橘橘,你一個,福官一個,看誰喫的快?”爸以爲沒有競賽的必要,頂好天賜是把倆橘橘都喫了。兩個橘子喫完,至多也沒走過了一里的三分之一。爸決不忙。兒也不慌。再加上雲城是個小城,——雖然是很重要的小城——爸的熟人非常的多,彼此見着總得談幾句,所談的問題雖滿沒有記錄下來的價值,可是時間費去不少。他們談話,天賜便把路上該拾的碎銅爛鐵破茶壺蓋兒都拾起來,放在衣袋裏,增多自己的財產與收藏。此外,路上過羊,父子都得細細觀察一番;過娶媳婦的更不用說。在路上這樣勞神,天賜的肚子好似掉了底兒,一會兒渴了,一會兒餓了。爸是決不考慮孩子的肚子有多大容量,自要他說渴便應當喝,說餓就應當喫。更不管香蕉是否和茶湯,油條是否與蘋果,有什麼不大調和的地方。自要天賜張嘴,他就喜歡,而且老帶出商人的客氣與禮讓:“喫吧!蘋果還甜呀!不再喫一個呀!”這有時候把天賜弄得都怪不好意思了,所以當肚子已撐得象個鼓,也懂得對爸作謙退的表示:“爸!看那些大梨,多好看!福官不要,剛喫了蘋果,不要梨!”爸受了感動:“買倆拿家去吧?”天賜想了想:“給媽媽的?”爸也想了想:“媽不喫梨,還是給福官吧。”天賜覺得再謙讓就太過火了:“爸,買三個吧,給媽一個;媽要是不喫,再給福官。”
爺兒倆在街上便完全忘了時間,幸虧爸沒陪着天賜喫東西,所以肚子一覺出空還不至於連回家也忘了。“該回去了吧?”爸建議。天賜的肚子充實:“再玩玩,福官不餓。”爸不得已的說出自己的弱點:“爸可餓了呢!”兒子又有了辦法:“喫個梨?”爸搖頭:“爸要喫飯飯。”爸都好,就是肚子稍微有點缺點;假如爸老不餓,三天不回家又有什麼關係?天賜輕輕的嘆口氣。
快到家了,天賜囑咐爸:“媽要問,在街上喫了什麼呀?”他學着牛老太太的語聲。“就說什麼也沒喫,福官很乖,是不是,爸?”
“對了,”爸也覺得有撒謊的必要,“什麼也沒喫。可是,你別嚷肚子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