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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不得喫飯,先給四虎子說了一遍。然後給媽媽也照樣說了一回。媽媽說都好,就是不穿小馬褂沒道理。
剛喫完飯,就張羅上學。他準知道學校裏有許多可怕的人與事與脖兒拐,可是也有一些吸力,叫他怕而又願去,他必得去看那些新事和他的小桌小椅。他必須親手去買個麪包喫!在家裏永不會有這些事。
上過一個禮拜的課,天賜的財產很有可觀了:白制服,洋襪子,黃書包,石板,石筆,毛筆,鉛筆,小銅墨盒,五色的手工紙,橡皮……都是在學校販賣部買的,價錢都比外邊高着一倍,而且差不多都是東洋貨。牛老者對於東洋貨沒有什麼可反對的,他抱怨這個價錢。並不是他稀罕這點錢,他以爲學校裏不應當作買賣;學校把買賣都作了,商人喫什麼?牛老太太另有種見解:學校要是不賺錢,先生們都喫什麼呢?孩子爲念書而多花幾個錢是該當的,這是官派。天賜不管大人的意見怎樣,他很喜歡自己有這麼些東西。最得意的是每天自己親自拿銅子買點心喫,愛喫什麼就買什麼,差不多和媽媽有同樣的威權。
在同學裏,他不大得人心。在家裏他一人玩慣了,跟這羣孩子在一塊,有的時候他不知怎樣纔好,有的時候他只看自己的玩法好,別人都不對。有時候他沒一點主意,有時候他的主意很多。他沒主意的時候,人家管他叫飯桶;他有主意的時候,人家不肯服從他。所以常常玩着玩着,人家就說了:“沒天賜玩了!”他拿出反抗媽媽的勁兒:“我還不願意玩呢!”於是他擰着手,呆呆的看着人家玩耍,越看越可氣;或是找個清靜沒人的地方,自己用手工紙亂折一回,嘴裏叨嘮着。還有個大家看不起他的原因,他的腿慢。連正式作遊戲的時候,先生也循着大家的請求:“我們這隊不要天賜,他跑不動!”兩隊分好,競賽傳球或是遞旗,天賜在一旁待著。有時候他不答應:“我能跑!我能跑!”結果,他努力太過而自己絆倒。慢慢的他承認了自己的軟弱。看着大家——連先生!——給得勝的英雄們鼓掌,他的薄嘴脣咬得很緊。他不能回家對四虎子說這個,四虎子老以爲他是英雄,敢情在學校裏不能和人家一塊兒遊戲!他只能心裏悶着,一個人在牆根立着,聽着大家嚷鬧,沒他的事。他得學爸爸的辦法:“也好吧,他媽的!”自然他會用想象自慰,而且附帶着反抗看不起他的人:“你等着,有一天我會生出一對翅膀,滿天去飛,你們誰也不會!”可是在翅膀生出以前,他被人輕視。有的時候,人家故意利用他的弱點戲弄他,如搶走他的帽子或書包:“瞎!你追來呀,追上我就給你!”他心裏的腿使勁,可是身子不動:“不要了,再買一個!”人家把他的東西放在地上,他得去拾起。因此,他慢慢的有點愛媽媽了。媽媽的專制是要講一片道理的,這羣小孩是強暴而完全不講理。氣得他有時非和媽媽講論一番不可:“可以把人家的帽子搶走,扔在地上嗎?媽?”媽媽自然是不贊同:“壞孩子才那樣呢!”他心中痛快了一些,逐漸的他學着媽媽的辦法判斷別人:“這小子,沒規矩!”到他自己作了錯事,他才馬馬虎虎。因此,他的嘴很強,越叨嘮話越層出不窮。他能把故事講得很好。
因爲講故事,他得到幾個朋友——都是不好動的孩子,有的是身上有病,有的是喫多了動不得。他們愛和他玩,聽他瞎扯。他因爲孤寂慣了,很會無中生有的找些安慰,所以他會把一個故事拆成倆,或兩個拚成一個,他們聽得很高興。在這種時節,他恢復了他的尊嚴,能命令着他們,調動他們:“你別說話!”“你坐在這兒!”“咱們先點果子名玩,然後我說黃天霸。”大家只好點果子名玩,要不然他不給說故事。他覺得他有點象媽媽了,大家都得聽他的。
先生也不很喜歡他,因爲他自己的主意太多。愛聽的,他便極留心聽,他能回講得極好,如司馬光擊甕救小孩,如文彥博灌水取球,如兩個青蛙對話。他不愛聽的,完全馬馬虎虎,問他什麼他不知道什麼。先生教算數,他在石板上畫小人;他不愛算數。先生不愛這路孩子,先生願意學生老愛聽他講,不論講什麼。先生不願意孩子們大聲的笑,除非在操場上。天賜既不能參加遊戲,人家越笑他越委屈,所以他有時候在講堂上笑起來,比如他忽然想起一件可笑的事。他一笑,招得大家唧咕起來——在教室裏至多隻能唧咕,老師就永遠不大笑而唧咕——於是秩序大亂,而天賜被罰,面壁十分鐘。他越來越討厭老師的扁臉,而老師也似乎越來越不愛他的扁腦袋。老師要是有意和孩子過不去還是真氣得慌,有時候他被天賜氣得喫不下去飯。可是天賜不是有心氣老師,他以爲老師應當多說些故事,少上點算數,而且臉別那麼扁。這孩子對什麼都有個主張;你越不順着他,他就越堅決。只有罰站的時候,他沒了主張。大家都坐着,只有他獨自向壁,這不大好受。在這個工夫,他馬馬虎虎了,拉倒吧,就站站會兒去,向牆角吐吐舌頭。
這種學校生活叫他越來越“皮”。他得不到別人的善遇,於是他對人也不甚講交情。他會扯謊,他會在相當的時機報仇,他會馬馬虎虎假裝喊着國文,而心裏想着別的事。他也學會了唧咕,用舌頭頂住腮,用眼睛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