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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的病始終沒好利落,好幾天,歹幾天;他自己向來不會留神,稍好一點他便想喫口硬的,喫了便又不舒服。他不想恢復福隆了,沒那個精神;那兩個買賣,他也不大經心,他得恢復他的馬虎,這可是另一種馬虎,一種不能不承認自己的衰老的馬虎。這種馬虎是會殺人的。
天賜十九,爸七十。天賜願給爸辦整壽,他有了會寫會畫的朋友,他得徵求壽文壽詩壽圖,以減少爸的商人氣,而增高自己的名士身分。爸打不起精神幹這個,可是也不便十分攔阻,這是兒子的孝心。他已給兒子還了不少的賬——連狄二爺那把扇子開來賬條——爽性叫兒子再露一手。他還那些賬的時候,不能不叨嘮幾陣,可是同時心中也明白,兒子不是爲喫喝嫖賭花了,是爲製衣服買東西,雖然那些破東西沒有一樣看上眼的。他想開了,兒子本是花錢的玩藝,不叫他這麼花,他會那麼花。他看不起雲社那羣“軟土匪”,可是他們也有用處:商會辦不動的事,他們能辦,他們見縣官比見朋友還容易。兒子不和他們打拉攏,很好;能和他們瞎混,也好。這年頭作買賣不是都得結交軟土匪與官場麼?隨兒子的便吧,他管不了許多。天賜的婚事倒是常在他心裏,他怕兒子被雲社那羣人喫了去,真要娶個官宦人家的小姐來,那才糟。他自己喫過了虧。他自己年輕的時候,也是迷着心,而老太太的孃家父親愛上他的和氣與財力,非讓他作女婿不可。他一輩子沒翻過身來。他並不恨老伴兒,可是想起來不免還有懼意。結婚最保險的辦法是女的比男的窮,身份低;駙馬爺至多會唱四郎探母!是的,他得趕緊替天賜張羅着,趁着自己還有口氣。先辦壽,後辦婚事,花吧,反正自己還有多少年的活頭?福隆都燒了,身子落在井裏,耳朵還能掛得住?天賜比媽媽又厲害了,先排練虎爺:“虎爺,有人來找我,你站在屏風門外喊'回事',明白不?等我答了聲,你再向外喊,'請'。然後拿着客人的名片,舉得和耳朵一邊齊,你,在前面,叫客人跟着,不要慌,慢慢的走,眼看着地,會不?來,練習一個!”
虎爺想了想:“咱哥倆說開了,我不會;就是會,我也不來這套,明白不?你要是不要我的話,吹!我不會耍猴兒玩。告訴你,你那頭一對譁啷棒是我給你買的,不是揭根子,我懂得交情。我就是不幹這路鉤套圈,明白不?”
天賜的臉都氣綠了。可是沒法對付虎爺,虎爺到底是他最老的朋友。他也沒有辭去虎爺的能力;虎爺要是想揍他一頓,還真就揍。雲社的人們是不講打架的。天賜把這口氣嚥了,過了一會兒反覺得自己很有涵養。同時雲社的人都很誇獎他,他們決定下次集會討論牛老者的壽文問題。他們非常的熱心,願把次好的字畫陳設借給他用,給他出主意,替他去跑腿。他們就是喜歡別人按照他們的排場辦事,他們賠上倆錢也願意;賺幾個更好。他們可是暗示給他,到辦壽那天他們不能去賀壽;和些商人混在一處是破例的事,他們不肯破這個例。他們可以在正日子的前一天來,假如天賜願意給預備幾桌精細酒飯的話。天賜覺得這是一種優遇,不是污辱。他希望女眷也能來,目的是在文瑛。假如文瑛肯來,他與她的關係就能更親密一些。他確信這是個好機會。他可是不敢去明說;私下裏寫個短箋更多危險。他先求她畫張牡丹,再說別的。他不敢猛進,彷彿更明白了什麼是愁與西廂記。爸的壽日的前三天,爸的精神很好,叫紀媽作了點湯麪,喫完,想到鋪中看看,剛要走,來了個夥計,告訴他:“源成銀號倒了。”
“什麼?”爸的眼直了。
“源成倒了。”
爸沒說出第二句話,就癱在那裏。
天賜慌了,忙叫虎爺幫着把爸抬到牀上,而後去請醫生。醫生沒給開方,告訴他預備後事。
爸就那麼昏昏迷迷,挺在牀上,呼吸很慢可是很粗,白鬍子一起一落,沒有別的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