託妮·莫里森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愛麗絲等着維奧萊特,比以前少了些猶豫,心裏一個勁兒納悶事情怎麼會是這樣。她五十八歲了,自己沒孩子,得以接近、負責撫養的那個孩子又死了,於是她對歇斯底里、暴力,以及不可能結婚卻懷孕的滅頂之災,不禁思之再三。在她的記憶中,這看法完全佔據了她自己雙親的頭腦。他們斬釘截鐵但又小心翼翼地同她談論起她的身體:坐相不雅(兩腿叉開),坐相太女人氣(兩腿疊起),用嘴巴呼吸,雙手放在屁股上,坐在桌旁歪歪扭扭,一邊走路一邊墊步。她剛長出乳房就被迫束胸;它們惹人反感,這種反感漸漸變成了對懷孕的可能性的直接仇恨,而且從未消失過,直到她嫁給路易斯·曼弗雷德,一切突然間都不一樣了。甚至婚禮還沒舉行,她的父母就在嘟囔着但願能抱上孫子,這時候,輪到他們反感愛麗絲的妹妹們襯衫下透出來、正發育着的乳房了。反感血漬、新長出的屁股和頭髮。此外,還有添新衣服的需求。“噢,主啊,姑娘!”裙邊放得不能再放、腰帶上多一針也縫不下的時候眉頭緊皺。在那種高壓控制之下長大的愛麗絲髮誓她不會這樣做,但她還是繼承了下來。她把它用在了她的小妹妹唯一的孩子身上。她現在納悶,要是她的丈夫活着、留了下來,要是她有了自己的孩子,她是不是還會這樣做。要是有他在,在她身邊,幫她拿主意,也許她不會坐在那兒等待一個叫“暴力”的女人,腦子裏想的都是戰爭。儘管戰爭就是現實。正是因爲這個,她選擇了投降,也把多卡絲當作戰爭中她自己的囚徒。
然而,別的女人卻沒有投降。她們在全國各地拿起了武器。愛麗絲曾和一個瑞典裁縫一起工作過,那人臉上有道傷疤,從耳垂一直到嘴角。“是個女黑鬼,”他說,“她一刀砍到了我的牙,砍到了我的牙。”他露出困惑的笑容,搖了搖頭,“砍到了我的牙。”斯普林菲爾德的送冰人脖子側面有四個均勻排列的窟窿,是讓一件又細又圓又尖的東西均勻地紮了四下。在斯普林菲爾德、聖路易斯東區和大都會,男人們用一隻手攥着另一隻血淋淋的手滿街亂跑,臉上當啷着一塊皮。有時,他們能活着趕到一家醫院,只不過是因爲他們把捅進去的剃刀留在了那兒。
黑女人武裝起來了;黑女人非常危險;而且,她們越是沒錢,選擇的武器就越是致命。
誰是沒有武裝起來的呢?那些在教堂裏向進行審判的生氣的上帝尋求庇護的人,上帝的憤怒就是因她們而生的,可怕得連默禱都無法承受。他可不是才走在路上趕來,來匡正她們所受的冤屈,他就在那裏。早就來了。看見沒有?看見沒有?這世界對她們做下了什麼,現在遭了報應了。世界把她們搞了個一團糟嗎?是的,可你看哪,那一團糟是從哪兒起的頭。她們是遭到訓斥和咒罵了嗎?噢,是的,可你看哪,世界是怎樣訓斥和咒罵它自己的。女人們是在廚房裏和商店後面給人摸了嗎?沒錯。警察是用拳頭揍了女人的臉嗎,搞得她們丈夫的精神也會隨着女人的下顎骨一道碎裂?男人們(那些與她們相識的,還有坐在小汽車裏的陌生人)在她們一生中的每一天都在辱罵她們嗎?沒錯。然而在上帝眼裏,在她們眼裏,每個可恨的字眼和手勢都代表着反基督的畜生自甘骯髒墮落的慾望。畜生待人不像人家待它,而是照着它希望人家對待它的樣子做事:強姦,因爲它自己想被強姦。屠殺兒童,因爲它自己渴望着成爲遭屠殺的兒童。建起監獄,來回味和堅持它自己那見不得人的腐朽衰敗。上帝的憤怒,如此美麗,如此簡單。她們的敵人得其所好,害人終害己。
還有誰是沒有武裝起來的?那些認爲自己不需要折刀、鹼液袋子和綁在手上的碎玻璃片的人。那些買房子、攢錢,以此作爲自我保護和求得安全的手段的人。那些附屬於有武器的男人的人。那些不攜帶子彈的人,因爲她們自己已變成了子彈;不攜帶彈簧刀的人,因爲她們自己就是彈簧刀,割開濃瘡,廢掉規章法令,將鮮血和遭蹂躪的肉體指給人看。還有一些人,鼓起她們小小的、沒有武裝起來的勇氣,去加入一個聯盟、俱樂部、社團、姊妹會,它們設立的目的就是撐腰或者約束,轉移或者留下,找出路,募捐,安慰,和使人放鬆。保釋,給死者穿壽衣,交房租,找新地方,開辦學校,攻克一間辦公室,集資,掃蕩街區,看好所有的孩子。在一九二六年,其他任何一種未武裝起來的黑人婦女不是沉默了,就是瘋了,死了。
這一次,在三月裏,愛麗絲等着這個帶刀子的女人。現在人們稱這個女人爲“暴力”,因爲她企圖殺害一個躺在棺材裏的人。從一月份開始——葬禮之後一個星期——她每天都往愛麗絲的房門底下塞條子;愛麗絲·曼弗雷德知道那夫婦倆是哪一種黑人:她教多卡絲遠遠躲開的那種。讓人難爲情的那種。比不招人喜歡更嚴重,他們很危險。丈夫開槍殺人;妻子動刀子。怎麼都不行。她的外甥女做下的、企圖做的,跟她所遭受的暴行根本不能相抵。再說,有暴力的地方難道就沒有罪惡嗎?賭博。詛咒。可怕而噁心的親密。紅裙子。黃鞋子。當然了,還有推波助瀾的種族音樂。
可是愛麗絲現在不像一月份和二月份那樣害怕她了,她第一次讓她進屋來。她原以爲那個女人總有一天會進監獄的——他們兩個最終都是這個下場。可是唾手可得的採摘品?天生的獵物?“我不這麼認爲。我不這麼認爲。”
守靈的時候,瑪爾芳給她提供了細節。試着而已。愛麗絲從那女人身邊避開,屏住呼吸,好像要把自己的話憋住似的。
“我感謝你的關心,”愛麗絲對她說,“自己來吧。”她指了指堆滿食物的桌子和圍坐在桌旁的弔唁者們,“這麼多呢。”
“我感到太難過了,”瑪爾芳說,“就像是我的事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