託妮·莫里森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愛麗絲以爲那種下作的音樂(它在伊利諾伊比在這兒更糟)跟那些在第五大道上游行示威的沉默的黑女人、黑男人有關,他們對聖路易斯東區的二百人死亡表示憤怒,其中有兩個是她的姐姐和姐夫,在暴亂中被打死了。這麼多白人被殺,報紙都不願報出數字。
有人說暴徒是曾在全膚色部隊(各種膚色的士兵都有的部隊。)打過仗的心懷不滿的退伍兵,YMCA(即“基督教青年會”。)拒絕爲他們服務;他們這兒那兒地到處都是,回到家鄉又趕上了白人暴力活動,比他們入伍時還要激烈,不像他們在歐洲打的戰役,在國內打仗既殘酷又完全沒有榮譽。還有人說暴徒是些白人,被南方黑人湧進城市、找工作、找住房的浪潮給嚇壞了。有幾個人想了想說,對工人的控制是多麼完美,他們(像桶裏的螃蟹,不需要蓋子,也不需要棍子,甚至不需要監督)誰也不能從桶裏出來。
然而,愛麗絲相信自己比誰都更知道真相。她的姐夫不是退伍兵,而且在大戰以前就住在聖路易斯東區。他也不需要一份白人提供的工作——他擁有一個檯球廳。實際上,他甚至沒有參與暴亂;他沒有武器,沒在大街上跟人狹路相逢。他被人從一輛有軌電車上拖下來活活跺死了。愛麗絲的姐姐聽到了這個消息,就回到家裏儘量忘掉他內臟的顏色,這時,她的房子被點燃,她在火焰中被燒焦了。她唯一的孩子,一個叫多卡絲的小女孩,在馬路對面的好朋友家睡覺,沒有聽見消防車從街上呼嘯而過,因爲人們呼救的時候它沒有來。可是她肯定看到了火焰,肯定看到了,因爲整條街都在叫喊。她從來沒說過,沒說過任何關於這件事的話。她在五天之內參加了兩次葬禮,從沒說過一句話。
愛麗絲心想:不對。不是世界大戰和心懷不滿的退伍兵;不是聚集起來要工資、擠滿了大街的成羣結隊的黑人。是音樂。骯髒、下作的音樂,女人們唱着,男人們彈奏着,男男女女都隨之起舞,要麼無恥地緊貼着,要麼就發了瘋似的分開跳。愛麗絲深信這一點,米勒姊妹在廚房裏喝着杯子裏的“潑斯吞”時也這樣想。那音樂淨教人幹不理智、不規矩的事。光是聽見那音樂就跟犯法沒有兩樣。
第五大道的遊行中一點那個東西也沒有。只有鼓聲,還有黑人童子軍在向戴草帽的白人散發說明傳單,這些人需要知道冰冷的面孔已經知道了的事情。愛麗絲撿起一張飄向人行道的傳單,讀了上面的話,在路邊石上換了換支撐腳。她讀一遍傳單,看一看多卡絲;看一看多卡絲,再讀一遍傳單。她讀的那些話好像很瘋狂,不着調。有個什麼巨大的裂口直插在字和孩子中間。她瞥過來看過去,費力地找着某種聯繫,找着能縮短默默凝視的孩子與含混瘋狂的文字之間距離的東西。這時,突然間,彷彿一根救命的繩索拋來,那鼓聲跨過了這個距離,把他們都聚攏起來、聯繫起來:愛麗絲,多卡絲,她的姐姐和姐夫,童子軍和冰冷的黑麪孔,在人行道上和上面窗口裏看熱鬧的觀衆。
在第五大道上站了一天以後,愛麗絲一直隨身攜帶着那根聚攏大家的繩索,發現它很可靠,又安全又結實——在大部分時間裏。除去男人們坐在窗臺上吹號、女人們琢磨“多麼久啊”的時候。那時候繩索就斷了,擾亂她的平靜,讓她注意到肉體和一種自由得她都能聞到血腥味的東西;讓她注意到它那在腰帶下面的生命,以及它鮮紅的口紅。她從佈道和社論中得知,那不是真正的音樂——只是黑人的東西:當然了,有害;沒錯,令人難堪;可是不真實,不嚴肅。
然而愛麗絲·曼弗雷德賭咒說她從中聽到了一種複雜的憤怒,一種僞裝成響亮而喧鬧的誘惑的仇恨。但她最討厭的是它的胃口。它對撞擊與撕裂的渴望;一種漫不經心的渴求,盼望着一場爭鬥,或是給領帶配上一枚紅寶石領帶夾——兩樣都行。它強顏歡笑,故作熱情,卻不能讓她感到絲毫的慷慨仁慈,這種小餐館、劣質酒、下等酒吧音樂。它搞得她在圍裙口袋裏攥緊拳頭,以免自己一拳打碎玻璃窗,把世界抓在手裏,因爲它對她、對她認識和聽說的所有人一次一次又一次幹下的一切而將它活活捏死。最好關上窗戶、放下百葉窗,在克利夫頓小區一所安靜的公寓裏流着汗忍受暑熱,而不是鋌而走險去打碎玻璃或高聲尖叫,否則,恐怕就不知道在哪兒、如何停下來了。
我見過她從一家咖啡館或者沒掛窗簾的窗前走過,同時聽到這樣那樣的話——“打我吧,可是別辭了我”——飄出來,眼瞅着她伸出一隻手去拿八年前在第五大道向她拋來的那根安全的聚攏繩索,另一隻手在外套口袋裏攥成一個拳頭。我不知道她是怎麼做到的——用兩種不同的手勢來平衡自己。然而她並不是唯一這樣嘗試的,也不是唯一的失敗者。想把第五大道的鼓聲同那用鋼琴彈出、又在每一部勝利牌留聲機上回旋的“皮帶扣”曲調分開是不可能的。不可能。有些夜晚寂靜無比,聽力所及範圍裏沒有一輛小汽車,沒有醉鬼,也沒有不肯消停的嬰兒哭着要媽媽;愛麗絲隨便打開哪一扇窗子都聽不到任何聲音。
她可能對這一片死寂的夜晚感到不可思議,便回去睡覺,可她剛把枕頭更平整、更涼快的那面翻過來,一句她不記得從哪兒來的歌詞就不期而至,在她腦海裏自顧自高聲唱了起來。“我年輕力壯的時候,每時每刻都能喫烤肉。”這是一些貪婪、輕率的字眼,無拘無束,令人憤怒,但又難以排遣,因爲在這些字眼下面,像隻手掌一樣把無拘無束的東西凝聚起來的,是那令第五大道備受矚目的鼓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