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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得知一切真相已經有七天,現在是第八天了。他也知道了他父親的名字和他曾經住在裏面配對的那所房子所在。消息是從那個爲薇拉·路易斯做飯和打掃的女人那兒得來的;他住校的時候,她每個星期都給他送來裝着話梅、火腿和麪包的籃子;她寧願把他穿舊的襯衫送給破衣爛衫的人們,也不讓他穿;她每一次看着他的時候,都微笑着搖頭。就連他是個小孩子、腦袋因爲蓬蓬的香檳色髮捲變大、喫着她塞給的蛋糕的時候,她的微笑中也是覺得好玩多於感到快樂。她們兩人,那白女人和那廚娘,給他洗澡的時候,有時會因爲他的手掌心和他乾燥的髮質互相焦急地交換眼神。怎麼說呢,薇拉·路易斯是焦急的;特魯·貝爾只是笑,現在他明白她笑的是什麼了,那黑鬼。可他也是。他一直以爲黑鬼只有一種——特魯·貝爾那種。黑的,什麼都不是。比如亨利·萊斯綽伊。比如那個在帆布牀上打鼾的骯髒女人。然而還有另一種——比如他自己。
雨徹底停了,顯而易見。他到處去找不用做的食物來喫——做好的。他只找到了一罐酒。他不停地品着酒,坐回到爐火前。
在暴雨初歇的寂靜中,他聽見了馬蹄聲。他看見門外一個騎手正盯着他的馬車。他走近了。你好。你跟萊斯托利有關係嗎?是亨利·萊斯綽伊,還是叫別的什麼?
那個騎手眼睛一眨不眨。
“不,先生。在維也納呢。這就回來。”
他一點都沒聽懂。再說他現在也醉了。很高興。也許他現在可以睡覺了。可他不該睡。房子的主人可能會回來,那水淋淋的黑女人也可能會醒來,會死去,會分娩,會……
他之所以停住馬車、下車來拴上馬、又在雨中走回去,也許是因爲,那個躺在溼漉漉的草叢中的難看之極的東西就是他所必須接受的一切,而不是對他心目中的父親形象起防護和鎮痛作用的什麼靈丹妙藥,那麼以此類推(如果它恰好能夠被包容、被認同)——他也自身難保了。要麼就是那個形象,那個他以爲的幻影,一個在摔倒之前就觸動了他的東西?他在寄宿學校的僕人們避開的目光中看到的那個東西;爲了一分錢跳起踢踏舞的擦皮鞋人目光中的那個東西。在他的恐懼無以復加的時刻仍舊像家一樣舒適得可以讓人沉迷其中的一個幻影?可能就是。但是誰能受得了那樣枝繁葉茂的頭髮?那樣深不可測的皮膚?不過,他的生活早已同它們密不可分了:特魯·貝爾曾經是他最初的也是最主要的愛,也許那就是爲什麼,剛剛打馬跑開兩步,離開那頭髮、那皮膚就變得這樣難以想象了。如果說,他對她靠在他身上的可能性,對她向左邊滑過來一點、靠在他的肩頭好好歇一歇的可能性不寒而慄過,那麼同樣真實的是,他畢竟戰勝了那種戰慄。也許嚥了口唾沫,然後啪地一打馬。
我喜歡把他想成那樣。筆直地坐在馬車裏。雨水使得他披散在衣領上的頭髮失去了光澤,在他的兩隻靴子之間積成了一個小水窪。他的灰眼睛眯縫着透過水幕朝外看。然後,當道路伸進一座山谷的時候,毫無徵兆地,雨停了,只見一塊白花花、油膩膩的太陽當空燒煮着。現在他能聽見他自己以外的東西了。透溼的樹葉在解除着彼此的糾纏。乾果啪啪爆裂,松雞們將嘴從胸前拿開時拍打着翅膀。松鼠們競相逃到樹梢,懸在那裏估量着危險。那匹馬搖晃着腦袋,要把一團盤旋不去的蚊子甩開。他聽得太仔細了,都沒看見石頭上豎直刻着維也納字樣的一英里標記。他走過了它,然後看見了前面不到五浪(長度單位,一浪等於八分之一英里。)遠的地方一座小房子的屋頂。它可能屬於任何人,任何一個人。可是說不定這土院子裏面側躺着一把沒有扶手的搖椅,四周圍着的柵欄非常寒酸,房門綁了截繩子權充鎖頭,裝合葉的地方卻大張着口,說不定這裏就是他父親的棲身之處。
戈爾登·格雷勒住馬。這是一件他擅長的事。另一件是彈鋼琴。他下了馬,拉馬走到近前來看一看。什麼地方有動物,他能聞見它們的味道。可這小房子看起來是空的,要不就是完全廢棄了。它的主人當然沒有想到會有一匹馬拉着一輛馬車到這兒來——柵欄門只能容一個壯實的女人通過,再寬就不行了。他卸下馬具,牽着馬往右走,發現在小屋後面一棵他不知道名字的樹下,有兩間開着門的馬廄,其中一間裏面鬼影憧憧的。他牽着馬,聽到身後那個女人的呻吟,卻沒有停下來看看她是醒了、死了,還是從座位上掉下來了。他走近了馬廄,看到那些影子原來是些桶、麻袋、木材、車輪、一具用壞的犁、一個榨黃油機和一口金屬箱子。那兒還有一根柱子,他把馬拴在上面。水,他心想。飲馬的水。遠處被他當成一個壓水井的東西其實是個仍然留在樹樁上的斧子柄。好在剛剛下過一場傾盆大雨,劈木樹樁旁邊的一個澡盆裏積了不少水。這樣他的馬有水喝了,可是他聞到了卻沒看到也沒聽到的其他動物在哪兒呢?鬆了轅的馬貪婪地喝着水,由於被他的行李和那女人的重量壓偏了,馬車很危險地傾斜着。戈爾登·格雷檢查了一下捆行李的繩子,然後向小房子用繩子鎖住的門走去。
就是那個讓我爲他着急。他首先想到的是他的衣服,而不是那個女人。他檢查了行李繩,而不是她的呼吸。這簡直太過分了,可是然後,他在走進一間泥地面的小屋之前颳了刮他那雙巴爾的摩鞋鞋底上的泥巴,我就不怎麼太恨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