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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忙活了一通後覺得心滿意足,但又對大雨感到惱火,他的衣服給淋溼了,趕路的速度也減慢了。他四處張望,在他左邊的樹叢裏看見一個莓子一樣黑的裸體女人。她渾身粘滿了泥漿,頭髮裏淨是樹葉。她的眼睛又大又嚇人。她一看見他,突然間轉身拔腿就跑,但是剛一轉身、沒等扭過臉去,就一頭撞到了她先前靠着的樹上。她是太害怕了,眼睛還沒有準備好找一條逃生之路,身體就已經開始逃了。這一下撞得她倒在地上。
他看了看她,然後按住自己的帽檐飛快走開,回到馬車上。他不想插手自己看見的這樁事——實際上,他敢說他逃開的不是一個真的女人,而是一個“幻影”。他拾起繮繩的時候,沒法不注意到他的馬也是黑黝黝、赤裸裸、亮晶晶、溼淋淋的,而他對馬的感情則是又有安全感又喜歡。他覺得這事真有些蹊蹺:他對自己的馬引以爲自豪;那個女人則讓他感到噁心。他有點慚愧,決定去確認一下,那真是個幻影,並沒有什麼裸體黑女人躺在雜草中。
他把馬拴到一棵小樹上,在暴雨中趟過泥水回到那個女人跌倒的地方。她仍然四肢攤開躺在那兒。她的嘴和腿都大張着。她的腦袋上鼓出了一個小包。她的肚子又大又緊。他彎下身來,屏住了呼吸,預防着感染啦氣味呀什麼的。什麼可能碰到他或滲入他體內的東西。她看上去死掉了,要麼就是昏迷不醒了。她很年輕。他爲她做不了什麼,他因而鬆了一口氣。然後他注意到她肚子裏的一陣波動。她身體裏有什麼在動彈。
他沒看到自己去碰她,他想象出的畫面是自己第二次從她身邊走開,爬上馬車,第二次離開她。他對自己的這幅畫面感到有點不自在,而且不想在將來的什麼時候記起自己幹過這事。還有就是關於他從哪裏來、爲什麼來,他向哪裏去、爲什麼去的什麼東西,在他心中激起了一種揮之不去的、深思熟慮的魯莽之情。這一幕成了一段奇異的故事,一種打擊了薇拉·路易斯、又使自己免於弒父的行動。也許吧。
他把疊放在他旁邊座位上的長外套抖開,蓋在那女人身上,然後把她抱起來,踉踉蹌蹌地回到車上去,因爲她比他以爲的要沉。費了很大的勁,他才把她在車裏擺成一個坐姿。她的腦袋向另一邊歪去,她的腳碰到了他的一隻非常漂亮、只不過沾滿了泥巴的靴子。他希望她歪着的方向不會變,儘管他對那隻碰到他靴子的髒兮兮的光腳丫子無可奈何,他要是再挪動她,她可能會突然倒向他這一邊,而不是待在車廂的她那一邊。他趕着馬,動作很輕,生怕車轍和泥濘的路會搞得她向前倒去或是稍微蹭到他一點。
他正前往一個名叫維也納的小鎮外面不遠處的一所房子。那是他父親住的房子。現在,他覺得抱着一個水淋淋的黑女人去見這個黑鬼的主意很有趣,甚至很好笑;他從沒見過這人,這人也從未想過來見他。當然了,只要她不醒過來,並且她肚子裏的波動依舊很輕。那個可能困擾着他——就是說她可能恢復知覺,變成一個超出了他自己陰暗目的的什麼東西。
他有一陣子沒看她了。這時他看了一眼,注意到一道血流順着她的下巴滴到了脖子上。不是她撞到樹上鼓起的那個包導致她昏迷的;她摔倒的時候肯定是腦袋磕到了一塊石頭之類的東西上。可她仍然在喘氣。現在他希望她不要死——先別死,等他到了特魯·貝爾用一個孩子氣的清晰畫面給他描述和指明的那所房子再說。
雨好像在跟着他走;每當他覺得它要停了的時候,再走幾步就下得更大了。他已經至少趕了六個小時的路,而且那個旅店店主向他打了包票,說這段路天黑之前就能走完。現在他可不敢肯定了。他不希望夜晚來臨的時候那個乘客還在車上。在他面前敞開的山谷使他平靜了下來——他要花一個小時穿過這個山谷,才能到達從這一側距離維也納一兩英里遠的那所房子。很突然地,雨停了。這是最漫長的一個小時,充滿了對奢侈和痛苦的回憶。他到了那所房子,把車趕到院子裏,在後面找到有兩間馬廄的棚屋。他把他的馬拉進其中的一間,仔細地給它擦洗,然後往它身上扔了一條毯子,四處去找水和飼料。他爲此花了很長時間。這對他來說很重要,再說他也拿不準房子裏是不是有人在看他。實際上,他希望如此;希望那個黑鬼喫驚地大張着嘴從木板牆的裂縫裏看着他。
可是沒有人出來跟他說話,這麼說,屋裏也許沒有人。照料完馬之後(他注意到一隻馬掌需要修理了),他回到車上拿行李。他解下行李,把它扛在肩膀上。他扛行李往房子裏走時又弄髒了他的背心和絲綢襯衫。在小門廊,他沒打算敲門;門關着,可是沒閂。他走了進去,四下看看,想給他的行李找個合適的地方。他把它放在土地面上,打量着這座房子。共有兩個房間:每一間都有張帆布牀,其中一間還有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個壁爐、一隻做飯的爐子。很儉樸,住着人,是男性,可除此之外,看不出房子主人的個性。爐子是冷的,壁爐裏有一堆灰,卻沒有餘火。住戶走了可能有一天了,也許是兩天。
他安置好行李以後,回到車上去接那個女人。行李搬走後重量撤去了,車軸有點傾斜。他到車門裏伸手把她拖出來。她的皮膚熱得直燙手。他把她搬進屋的時候那件裹着她的長外套拖到了泥水裏。他把她放倒在一張帆布牀上,然後就因爲沒有事先把毯子拉出來罵自己。現在她壓在毯子上面,看來只好用外套蓋住她了。它算是永遠毀了。他走進第二間屋子,在一隻木箱子裏翻到了一條女人的裙子。他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外套抽回來,用那條味道很怪的裙子把女人蓋上。這時,他打開自己的行李,選出一件白棉布襯衫和法蘭絨背心。他把新襯衫搭在唯一的一把椅子上,而沒有冒弄壞它的危險把它掛在牆上的一顆釘子上。他仔細地翻檢乾燥的東西。然後他準備試着生火了。木頭箱子和壁爐裏有木頭,房間最黑暗的角落裏還有一罐煤油,他把油潑在木頭上。可是沒有火柴。他找火柴找了很長時間,最後在一個包着一小塊結實的亞麻布的鐵罐裏找到了一點。準確地說,有五根火柴。等到他找到火柴的時候,煤油已經從木頭上揮發了。他幹這個不在行。在他的生活中總是由別人來生火的。不過他接着弄,終於點起了一堆呼呼作響的旺火。現在他可以坐下來,抽上一支雪茄,作好準備等那個住在這裏的男人回來。一個他假定名字爲亨利·萊斯綽伊的男人,儘管讓特魯·貝爾念起來,它可能是別的什麼。一個不重要的男人,只不過有一點微不足道的跟蹤者的名聲,那全靠了一兩次表明他有辨別足跡專長的逃脫之舉。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據特魯·貝爾說。是她給他講了所有的細節——因爲他每次企圖從薇拉·路易斯那裏探聽點消息時,她總是把自己關在臥室裏,或是扭過頭去。亨利·萊斯托利或者萊斯綽伊,或者之類的什麼,可是誰在乎那個黑鬼叫什麼名字呢。也就是那個後悔這輩子認識過他的女人在乎,她寧願鎖上房門,也不願把它大聲說出來。也會後悔他給了她那個嬰兒,要把孩子送人,只是,他是金色的,而她除了在早晨的天空和香檳酒瓶裏還從沒見過那個顏色呢。特魯·貝爾告訴他,當時薇拉·路易斯笑了,她說:“可是他是金色的。完完全全金色的!”所以她們就給他取了那個名字,而且沒有送他去天主育嬰堂,白人姑娘都是在那裏寄存她們的孽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