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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比歡樂和兒童喫結婚蛋糕的興致更重要的,是他們期盼兩個家庭的結親,以及四年來滲透那兩個家庭親友們的敵意的結束。那種集中在新娘尚未承認、宣佈和生下的未來嬰兒身上的敵意。
此刻大家都和安娜·弗拉德一樣就座了,都不清楚普立安到底覺得他自己在做什麼。爲什麼現在要投下陰影?爲什麼要驅逐薄荷和福祿考的氣味?爲什麼要減淡等着他們喫的烤羊羔和檸檬餅的味道?爲什麼要破壞這次婚禮帶來的和諧氣氛,讓祥和出軌?
理查德·米斯納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很惱火,不,很氣憤。氣得沒法看着他的教士同事,讓他看看那刀口有多深。在普立安講話的整個過程中,他都面無表情地瞅着坐在條椅上的婦女們的復活節帽子。那天一早,他就想好了五六句啓動這次神聖婚姻典禮的開場白,圍繞《啓示錄》第十九章第七、第九節精心組織語言,凸顯“羔羊婚宴”的形象,以其爲核心展示這次婚禮所允諾的和解。他要從《啓示錄》進而講到《馬太福音》第十九章第六節,“既然如此,夫妻不再是兩個人,乃是一體的了”,這不僅印證了夫妻二人對彼此的忠誠,而且續寫了摩根和弗利特伍德兩家所有人的職責。
此時他看着耐心地站在祭壇前的這對新人,不知他們是否已經理解了甚至聽到了加諸他們的那些話語。當然,他是理解的。他知道他選擇的工作所秉持的傷害性極大的觀點,對他信仰的一切都是一種審慎的攻擊。剎那間,他理解並認可了奧古斯丁對那個“驕傲的教長”的憤懣了,他稱其爲魔鬼。奧古斯丁曾經進一步闡述說,上帝的諭旨是不會被他的信使褻瀆的,“如果光明要穿透敗壞的人,光明本身並不是敗壞的。”儘管奧古斯丁沒有見過普立安牧師,可總應該瞭解和他一樣的教長。可惜他把他們逐到撒旦一夥,並沒有認識到,從佈道壇上發出的具有破壞性的言辭是能夠產生惡果的。對於普立安對着一切噴灑的毒劑,奧古斯丁會說些什麼當作止痛藥呢?從這些男人頭部上方看去,實在難以與他們的本能抗爭:他們要控制能控制的,要碾碎不能控制的;婦女們在內心裏不知疲倦地想馴服掠奪者;孩子們臉上是還沒有從他們所受打擊中恢復過來的表情,他們本來畢恭畢敬地學到,大人們在他們成人之前是不會把他們當人來對待的;僵在那裏的新娘和新郎臉上,透出的是竭力想靠公開的結合來洗刷私下的羞恥的渴望。米斯納知道,普立安的一番話是他對米斯納的行動發起的宣戰的擴大。米斯納勸誘這些青年男女走出圍牆,走到鎮外,帶領他們、強使他們違規,讓他們把自己想成是文明的勇士。他也知道,關於一個從未出生的嬰兒的公開祕密,猶如巨牙般伸入到爭論的根基之中。
米斯納已經想好恰當的言辭,但他不相信自己能在表達時不流露出個人深深的傷痛,便從佈道壇走開,來到教堂的後牆邊。他在那兒伸直雙手,直到能夠把掛在那兒的十字架從釘子上摘下。隨後他就拿着那十字架,經過空蕩的唱詩席,經過凱特坐在那兒要彈奏的風琴和普立安的坐椅,一直來到聖壇上,在身前高擎着十字架讓大家都看到—只要他們想看。讓人們看着人類製作的第一個標誌:豎着一根,橫着一根。人們即使在孩提時期,也曾用指頭在雪上、沙上或泥裏畫過十字;他們用棍棒在土裏將它擺出;從凍土和熱帶草原的骨骸中豎起;在河岸邊用卵石砌出;從阿拉斯加的諾姆到南非,在洞壁和岩層上畫出。阿岡昆人(居住在加拿大渥太華地區的印第安人。)、拉普蘭人(挪威、瑞典、芬蘭及俄羅斯科拉半島的居民。)、祖魯人(南非納塔爾一帶的班圖族人。)、德魯伊特人(古代凱爾特人中的學者,常任祭司、巫師等職。)—都對這一最初的標誌有着觸摸性的記憶。最初的標誌不是圓圈,也不是平行線或三角形。正是這個十字形,成爲其他一切的基礎。這一標誌提供了面部五官的安排。這一標誌是個直立的人形,沉靜地準備擁抱。像普立安做的那樣去掉它,基督教就會和世界上的一切宗教一樣了:廣大民衆向吝嗇的當權者苦苦哀求着苟延殘喘;被蹂躪的信徒迴避命運或者躲閃着日常的邪惡;弱者在蠻荒野地中艱難地跋涉;看得見光明的人都被投入無可選擇的永恆黑暗之中。沒有這個標誌,信徒的生活僅限於讚美上帝和接受打擊。讚美是債權,而打擊則是永遠不能償還的債務利息。或者,如普立安所說,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夠“畢業”。但是,有了這個標誌,有了這個在教會中至高無上和最基本的標誌,是啊,生活則完全是另一碼事。
看到了嗎?這樣一個孤獨的黑人被處以死刑,他以擁抱他人的姿態被縛在這兩條相交的直線上,緊緊地拴在兩根大木棒上,這樣的木棒太方便了,太好辨認,既普通又崇高,作爲意識嵌入了知覺之中。看到了嗎?他那毛茸茸的頭在頸項上仰起又垂到胸前,他那夜色般的皮膚的光澤被塵土遮沒,因外傷劃出傷痕,被屎尿弄得髒臭,在乾燥的熱風中變成白鑞色,最後,隨着陽光羞愧地黯淡,隨着他的皮肉在午後暗如黑夜的奇特光線中變得昏黑,無常的天氣吞沒了他和其他死刑重犯,這一最初標誌融入虛假的夜空。看到了這樁百裏挑一的公開的謀殺如何顯示出差異,如何把上帝與人的關係從執行官和懇求者變成一對一?他舉着的十字架是抽象的,而缺席的軀體卻是真實的,二者相結合,就把人類從後臺拉到了聚光燈下,使在舞臺側面嘀嘀咕咕的他們變成了他們生命故事的主角。這一方式使自我尊重和彼此尊重——自由地而不是心懷懼怵地——成爲可能。這纔是愛的真諦:毫無企圖心的尊重。這一切不僅見證了一個乖戾的主,即他自己的愛,而且也見證了一個能使人類去愛的主。並非爲他自身的榮耀——絕不。上帝愛人類彼此互愛的方式,愛人類愛自己的方式,愛十字架上的超凡人物,因爲他兩方面都做到了,而且在明瞭這一點中死去。
但是理查德·米斯納無法心平氣和地說出這些話。因此他站在那裏,手舉橡木十字架,任憑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催促十字架說出他不能啓齒的話:上帝不僅對你感興趣,他就是你。
他們會看到嗎?他們會嗎?
對那些看得見的人來說,新郎的面孔就是個研究對象。他抬頭看着米斯納牧師舉着、舉着、舉着的十字架。默不作聲,只是站在那裏,在鎖定的時間裏舉着十字架。而在那難以忍受的靜謐中不時爆出幾聲咳嗽和輕輕的帶鼓勵意味的咕噥聲。人們已經對他的婚禮感到緊張了,因爲他們看到兀鷹從鎮子上空向北飛去。他們心存疑問,不知那徵候是禍(它們在鎮上兜圈)是福(沒有一隻落地)。他想,這些傻瓜。就算這個婚姻註定了遭厄運,也與那些鳥沒關係。
突然之間,敞開的窗戶似乎不夠了。身穿裁剪合身的黑色西裝的新郎開始冒汗。他被怒火攫住,如同中了一顆點三二口徑的子彈。大家爲什麼要利用他的婚禮,把儀式攪得一團亂,以此來擴展他並不在意的一場爭吵呢?他想把這事辦完,一了百了。這樣他的舅舅們就會閉嘴,這樣傑夫和弗利特也就不會散佈關於他的謊言,這樣他就能在魯比已婚和有產業的男人中間佔得一席之地,這樣他就可以燒掉阿涅特寫給他的全部信件。尤其是,這樣他就能夠把吉姬那小妖精從他的生活中徹底抹掉。如同糖會從令人極快樂的東西轉變成身體的致命敵人似的,他對她的熱望毒害了他,讓他患上了“糖尿病”,愚蠢又無助。經過幾個月冒險的甜蜜日子,她已經變得冷漠,惹人厭煩,甚至可惱可恨了。在高高的玉米地裏,他曾等候過她;在月光下,他曾趴在雞舍後和她約會;他曾花了不屬於自己的錢來討她歡心;他曾通過撒謊弄來一輛不是卡車的汽車帶她兜風;他曾爲她種過大麻;他曾在八月的酷熱中拿着冰來爲她的大腿內側降溫;他曾爲她買下她喜歡的用電池供電的收音機和惹她嘲笑的絨線袍子。而最主要的,他曾愛過她好幾年,那是一種從渴想轉爲祕密行動的愛,令人感到痛苦、羞辱、自我厭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