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島由紀夫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首先,先生極度缺乏風采,兒時因受傷眇其一目,自慚形穢,遂養成一副憂慘而陰鬱的性格。有時對親人說句笑話,像病殘的孩子突然興奮起來似的,驟然興高采烈起來,但這絕不能掩蓋住外觀的陰鬱,他總是力求不超出自我意識的暗影,這種暗影就像一個明白自己身份、緊守界限的人,始終揹負着同身體不相稱的巨大的羽翼。
先生具有一副奇異的男高音歌喉,激動時嗓門就像金屬的鳴響。不管在身邊多麼親近照料他的人,都摸不透他何時會突然發怒。上課時他有時會莫名其妙地命令學生退場。仔細想想,那天不是因爲穿紅毛衣,就是因爲用鉛筆搔頭皮屑。
如今六十歲的先生,內心裏仍然保留甜美、親切、纖弱和童趣的一面。他擔心因爲這些而失掉人們的尊敬,所以不厭其煩地向學生講解禮法。實際上,對先生的業績毫無興趣的其他系的學生,經常在暗地裏嘲笑先生,管他叫“鬼老頭兒”。
現代化的清明大學明麗的校園,先生率領幾位弟子穿行其間,這在大學裏是一道獨放異彩的著名風景。先生戴着一副淡紫色的墨鏡,穿着不大合體的古舊西裝,風吹柳枝一般邁着無力的步子。他是個溜肩膀,褲腿寬大似裙子,頭髮染得黝黑,時時不自然地用手撫平。後面捧着皮包走路的學生,因爲是反時代的學生,穿着大學裏人人厭惡的黑色高領制服,活像一羣不吉利的鴨子跟在後頭。先生周圍猶如重病號病房,不能發出快活的歡笑,即便互相交談也都是竊竊私語,人們一看到他們,就像好奇地盯着遠方“再次通過的葬儀”。
他們走過美式足球訓練場旁邊時,先生心情愉快地說道:
“美式‘骯髒蹴鞠’春晝永。這是富坂君拙劣的俳句啊!”
“這樣不行,要談論句子好壞,必須先付給我勞務費,然後才能爲你評論俳句。”
這是師弟幸福的一刻,但是所謂“骯髒蹴鞠”,是先生先前爲諷刺足球所作和歌中的新造詞語。這個新造的詞兒被弟子盜用,成了談笑的素材。這類笑話中夾雜着微妙的阿諛奉承,就像小狗對着母狗撒嬌。第一,因爲是先生的學生,此種玩笑必須使人從內心裏感到可笑纔行。
此時,鴨羣裏騰起春埃般輕微的笑聲,但是先生很少笑出聲來。笑聲不久就平靜了。遠遠看去,就像滿懷敬意的灰暗而祕密的一團,一時被打亂規矩,又藉助紊亂使得人們所不知道的自我紐帶更加堅固,看起來就像演出一場可怕的滑稽劇……
先生心底裏暗暗沉澱着悲哀和孤獨,寫作和歌雖然時有迸發,但平常就像水族館躲藏在岩石底下的奇怪的魚,隔着玻璃隱隱可見。人們不知道先生爲何要把自己封閉在自己獨有的悲哀的喪儀中,而且他們也不想強行知道。所以,他們能夠和先生保持長期交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