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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二週,她已覺得工作壓力不大,做得遊刃有餘,像在家中操持家務一樣——難以置信吧,纔不過幾天的工夫。她機械地工作着。會間休息時就走出同傳室,到咖啡間閒坐旁觀。再怎麼說,她都是個外人,覺得無權加入那些特權人士之中。她只是個臨時工,幹完這一週就可以走了。不過,她覺得自己可以理直氣壯地坐在裏面——穿了新衣裳就更心安理得了——喝着上等咖啡在一邊旁觀。屋裏像個集市一樣,或者像一場沒完沒了的熱鬧晚會。
一個女子坐在一間公共休息室裏,神情悠閒,目光敏銳,像個社會組織的官員,穿着很像,神情也很像,卻聽憑她個人的生活——或者對個人生活的想法——源源流過腦海。難道這二十五年來,她只是作爲家庭的一分子,爲一大家子忙忙碌碌,都忘了那種普通生活,那種家庭之外人人享有的生活,是如此愜意,如此輕鬆?他們一個個穿得多麼光鮮得體,肌膚多麼紅潤光澤。他們走進這裏,一個眼風就能招來同伴的盈盈笑容和愉快表情,然後招招手自顧自坐下來,做個手勢:我想獨自待會兒——這個心願當然無人忤逆;要不就是隨意地、近乎簡慢地掃視一圈,看看可以加入哪些人羣。他們的舉止從容自在,似乎看不到一絲緊張,而你只要出了這個庇護場所,隨便在哪一條街走上五分鐘,緊張感肯定就會尾隨而來。不管哪條街,哪個商店,哪戶人家,人們都緊張地進進出出,人流一波接一波。在這棟雄偉的公共建築之外,紛爭此起彼伏。可是這裏呢?這些氣度雍容之輩,個個都被金錢打造得神采奕奕,嘗過痛苦的滋味嗎?躲在黑暗中痛哭過嗎?渴望過難以企及之物嗎?他們當然經歷過,肯定——但是沒有表露一點跡象。他們是否——不過,可能這個問題不合適宜——餓過肚子?
你也許難以相信,他們如今遇到的問題是多麼微小,幾乎到了荒唐可笑的地步,只要你還記得建造這棟大樓的宗旨,以及紛至沓來、濟濟一堂的與會者爲何而來。因爲凱特已是其中一員,知根知底。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現在的凱特不再是“遇到意外事件和有人生病時替補的臨時翻譯”了。她是凱特·布朗,走在過道上遇見的都是溫暖的笑臉,不時被人叫住討教主意和打聽消息。上哪兒買這種那種面霜或某種特產食品;怎麼去飯館、酒店和時裝店;該到哪兒買英國羊毛製品和威士忌……
上一星期,當她精疲力竭癱倒在牀時只有工夫想,她都成了一種功能了:她變成了,她就是替一大羣國際公僕服務的語言。這個星期,因爲不累,所以躺在牀上睡不着時她就想:自己的第一種功能——扮演技術高超的鸚鵡角色,怎麼三下五除二就被原來的角色趕下馬了呢?這個怎麼做那個怎麼做,這個到哪兒找那個到哪兒找?——他們居然問她這個新手!話又說回來,說她是老手當然也不過分,因爲在這幢大樓進出的人多數每次就只待幾天而已。
她搖身一變又開始重操舊業:成了保姆,或護士,像查理·庫伯一樣。還有母親。沒關係,再過幾天她就可以脫身,再也不會像只見人遇到一點兒小麻煩就濫施同情的鸚鵡;她就要自由了……凱特察覺這一心思,打了個冷戰。她發覺自己忍不住會想:早知道和邁克爾去美國好了。她知道自己動輒就想:去蘿絲那兒吧,我還可以搭把手替她帶帶孩子呢。蘿絲就是她想去走訪的蘇塞克斯的朋友。
可是,這個夏天她並不想待在別人家裏,那也太窩囊了吧。入睡前她打量了一下自己這間屋子:乾乾淨淨,對她沒有一點感情。她心想,沒錯,這間屋子,比她家的大房子,比蘿絲家的房子都要好,他倆的房子到處都塞得滿滿的,隨便哪個物件都有來頭,都有說法,都是家裏這個人或那個人的,都是寶貝,都很重要。而這間小盒子似的屋子,裏面只有一牀、一椅、一櫥、一鏡——對,這就是她的選擇,如果她能夠選擇……她做夢了。後來,等這一夜的夢成形時,剛纔的想法就變成故事的第一章或夢中旅行的第一段路程,她努力想回憶起更多的內容和細節。可是,當她弄明白夢中自己的心情和感受時——一種她清醒時從未體驗過的既忐忑又歡喜的心情——她又把夢的內容給忘記了。黑夜中她醒了過來,想拼命拽住夢的尾巴不讓它消失,到了早晨,那個夢變得和史詩的開篇一樣,簡單直接。
她正從一個景區的山上往下走,是北部的一個地方,她不熟悉。這時她聽到有人喊:“快看哪,那是什麼怪物,快看哪,有個黑乎乎的東西躺在那兒。”她想:是海蔘嗎?肯定不是,哪有這麼大的海蔘呀?原來是隻海豹,擱淺了,正無助地躺在陰涼山坡邊一塊乾燥的大石頭上,痛苦地呻吟着。她把它抱了起來。很沉。她問它還好嗎,能爲它做什麼。它呻吟了起來,她知道得把它送回水中,於是抱着它朝山下走去。
兩週的工作就要結束的那一天,查理·庫伯請她喝咖啡。她赴約了,查理問她有時間再幹一個月嗎,這個會議結束了,另一個會議又到開會時間了。
“這麼說,我幹得還行?”凱特問。就翻譯這部分她知道自己做得不錯,但眼瞅着這個正式員工對自己如此和顏悅色,他肯定另有企圖。這傢伙的確很有魅力。難道就是魅力讓他得到這份工作?不過,若想弄清楚他葫蘆裏賣的什麼藥,這個暫且不管,先聽他說話:“噢,親愛的布朗太太,這還用問嗎?能找到你,我們不知道有多開心!真幸運啊!你能來幫我們實在太好了!”(瞧他說的,好像她做這事兒是爲了急人所難,不是衝錢而去似的,聽着真舒服!沒想到堂堂一個國際公務員,當今的青年才俊,還這麼體貼、這麼紳士,真的出乎意料。)“真的,相信我,凱特——咱們現在能不能直呼對方的名字?你真好,肯替我們再做一陣子——要是有辦法,我會把你永遠留下的。不過,也許咱們改日再談這方面的事?但我必須說實話,我們還想用你,倒不是因爲你超強的翻譯水平,你能一下子就上手,真的太棒了——有的人經過好幾星期的訓練還不見得行呢,可你呢——是的,還有別的原因。大家都誇你好,說你幫了他們很多忙。我沒騙你,金斯米德太太,就是那個美國代表,今天早上還說,多虧聽了你的建議,要不她都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我想是不是因爲你的大家庭?艾倫·波斯特跟我說起過你家那幾個可愛的年輕人,說他們相處得非常融洽……我說,這就是關鍵的地方。我想一個人能做好一件事兒,就能做好其他事兒。要是你能再待一個月,轉來做組織工作,那我們就太幸運了。浪費了你翻譯方面的卓越才能——罪過呀。但別的事兒你也同樣做得很棒。總之,要你放下做得那麼出色的活兒,是有點強人所難。當然啦,要是你答應,報酬會更高。一個月——你能擠出一個月時間嗎?”
她當然答應了,那可是一大筆錢啊:沒想到有這等好事。她一直覺得不好意思,和那些天賦異稟、說外語同說母語一樣流暢自如的“鸚鵡”拿同樣的報酬,收入幾乎和她丈夫,一個受訓多年、經驗豐富的醫生不相上下。她丈夫可是個神經病科專家呀。(當然是英國專家,不是美國的,要是在美國,他的收入會翻上好幾番。)而現在的薪水似乎高得更加離譜,簡直到了荒唐可笑的地步。可是,在這個世界,有些情況並不符合一般法則、標準和價值,她只能接受。至於將她的特殊才華棄之不用,她的心頭還是有些想法的:那她到底做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