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麗絲·萊辛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他說的是大實話,毫無隱瞞地說出了邀她同遊的理由。聽了他的話,她在心裏痛苦地呻吟了一聲,或者說苦笑了一下——不過僅此而已,因爲她腦中裝了許許多多細小的痛苦回憶:真實記憶正越變越淡,幾近透明。以前要是問她,比如在五月末的那個下午,丈夫邂逅的那個熟人到她家花園的時候——致使她身在此地的一系列偶然事件究竟始於何時?——那時要是問她,什麼情景或哪些事件最能描繪生活中不管多麼痛苦她都必須正視的處境或階段,那麼她可能會選擇這一幕:月色蒼茫之下,沙灘連綿,摻雜泥土和礫石的沙子閃閃發光,站在海邊沙灘上,看着一大羣年輕人,有的比她自己的孩子還小,陪伴身邊的是一個年輕男子——沒必要另作隱瞞——讓她母愛四溢。她差點兒就要脫口而出:好了,好了,馬上就會好起來的,然後把他摟在懷裏。而其實她心裏在想,像個母親那樣:那麼走開吧,這一關你得經歷,我不在身邊會更好——當然也有例外,比如有時我必須躲在什麼看不見的地方,邊看邊指導……
他倆落腳的酒店不是地處小鎮燈紅酒綠的繁華地段,而是在老城區,平常月份這裏住的都是西班牙人。他們走進酒店門廳,裏面燈火通明,熱熱鬧鬧,如同白晝,因爲正值度假高峰,睡覺時間可以推遲。各國情侶四下裏坐着喝酒。餐廳尚未打烊,還有人在用餐——已是凌晨一點了。前臺將鑰匙交給傑弗裏·梅頓先生和凱瑟琳·布朗太太,臉上笑容依舊燦爛,絲毫不曾隱去,但肢體卻不自覺地流露出反感的痕跡。
他們上樓回房,房間不是這裏最好的。因爲薪水豐厚,她手頭相當寬裕,但考慮到傑弗裏,只好降低檔次。傑弗裏相信祖母的錢夠他開銷——他沒拿出一個子兒去做投資,所有遺產全部換成珠寶和畫作,存放在銀行裏。這家酒店是她和她家人中意的那類:樸素老式。房間帶了個陽臺,正對着一個公用小花園,聽得見下面傳來的節奏明快的音樂和說話聲。她走到陽臺邊站着,他也尾隨而來。他倆像戀人似的嫺熟地接了個吻,之後他去浴室沖澡。被月光染白的街上,鎮民們坐在自家門口聊天。孩子們,甚至是小不點兒,不是和家人坐在一起,就是在附近玩耍。空氣中那孤獨的音樂溫暖輕柔,似有還無,使得寂靜的周遭越發寂靜。人們睡了一下午的覺,不到天色泛白是不會就寢的。小鎮的夜晚比白天還更清醒、更流動、更警覺。在西班牙南部城市的炎炎夏夜,另一種生機驟然甦醒,從大街到小巷,從小巷到院落,織成一張人們活動的大網,裏面孩子們的叫喊聲、犬吠聲、音樂聲和聊天聲彙集一處。這是閒坐、靜觀、談天、生活的時刻。靜悄悄的黑暗四處,照亮大街的燈光之下,都有人在說話。
傑弗裏已經回房去了。她離開陽臺走到牀邊,看到傑弗裏臉朝下攤手攤腳地趴在牀上,想把牀鋪整一整。起先,她覺得傑弗裏這麼對待一個女子,心裏直呼委屈:他們總共就做過一次愛,還情人呢。接着她便不由自主地伸出兩個指頭搭在他的脈上,一手擱在他的肩頭,檢查他的身體和體溫。他的身體熱乎乎的,可是這時候的空氣本來就熱。他看起來疲憊不堪,臉色潮紅,脈搏跳得很慢。她使盡全力把他的身子翻過來,讓他躺好,再替他蓋上被單。不久,他臉上的潮紅退去了,蠟黃蠟黃的,沒有一點兒血色。他可能沒有發燒,但肯定哪兒不舒服了。
儘管,作爲女子的她還在大呼小叫,確切地說是在大發牢騷,惱羞成怒,覺得自己理所應當感覺委屈,可是,她走出房間又來到陽臺的時候,心裏卻如釋重負。她從房間搬了一把直背靠椅到陽臺,屋裏好像塞滿了東西,又暗又髒;而外面夏夜輕柔清新,籠罩着依舊人來人往、笑語朗朗的大街。她把椅子放在陽臺的一個角落裏,坐在上面。她身穿一件白色棉袍,露着手臂和脖頸,享受微風的輕拂。她坐在那裏,保持再熟悉不過的狀態——高度警覺、毫不懈怠,因爲裏面睡了一個比她年輕的人。過了一會兒,陽臺上的月光換了位置,她把椅子挪了挪,這樣腦袋就可以藏在陰暗處而手腳又能沐浴到月光——好像月亮就是太陽一樣。
離這兒大約五十英尺的下方,對面街上有兩個男子在說話。這是兩個做了父親的男子,結結實實,身上穿的皺巴巴的薄夏裝閃閃發光,從陽臺望去很晃眼——像月光下海灘上的沙子,衣服褶皺處黑乎乎的。身後廣場上樹影婆娑,音樂聲至此不聞。車輛不時飛馳而過,十分吵鬧,似乎在說先前的廣場音樂比它還吵呢。在汽車呼嘯聲和喇叭聲的間隙,那兩個男子的聲音清晰可聞。一段段的西班牙語鑽入她的耳朵,她沒辦法一下子聽懂,彷彿一塊無法扯下的面紗,將她和西班牙一分爲二。還好這塊面紗是半透明的,和那天早上她聽到的土耳其語不同。有些時候,它甚至是完全透明的。她懂得的葡萄牙語,像一扇敞開的門戶,通往這兒的半個島嶼、大部分非洲,以及大部分南美地區,有時和她此刻聽到的語言相通,有時又不相通。有些語言,比如德語,她一竅不通,感覺它又濃又密、無法滲透。但是,聽着西班牙語,就像看着某個東西穿過樹林,跳上一條小路,有個人正打那兒跑過。她捕捉到了一點意思,知道他倆在相互指責。她靠着陽臺俯身下探,此時涼爽皎潔的月光照着她的整個身體。她覺得自己光彩奪目,風情萬種,忍不住張望了一遍酒店四周——沒有人,就她獨自一人在外面陽臺上——俯身下探時,她看得見那兩個結實身體的手勢、姿態和身形。之後他倆的談話她明白了更多。他們壯碩的肩膀、攤開的手掌都增添了傳達的信息——她幾乎懂西班牙語了。顯而易見,他們在談生意。可是她沒聽到一個詞語說明這些,他們的聲音和討價還價的人一樣,肢體傳遞着風險與收益的信息。過路車的呼嘯聲將他們的話語聲吞下又吐出:那是個近乎可以理解的東西,如同鑲着石英而不是玻璃的窗戶。突然,說話聲戛然而止,傳來一陣菸草味。她探頭看見他們在點菸。煙霧嫋嫋散開,飄入樹葉叢中。胖男子先走了,另一個男子逗留了片刻,望了望四周,好像黑夜會請他晚些入睡似的,接着也走了。再過幾分鐘,他們就會穿上條紋睡衣,淺色夏裝被揉成一團,扔在鋪了瓷磚的浴室地板上,等着他們的妻子過去收拾拿去清洗。那兩個男子會鑽進被窩,躺在兩個白胖胖的女子身邊。
親愛的!嘉麗!卡利西姆!卡洛!
她掃了一眼房間,屋外的冷光襯得裏面黑漆漆的。牀上,她的情人攤着手腳躺在那兒。她聽得到他的呼吸聲。她不喜歡那個聲音。要是她兒子,她會考慮明天請個醫生——她必須迅速阻止這樣的狀況。
接近凌晨四點,街上終於空無一人,而廣場上的人仍然躺在長凳上,在夜色下喘息、做夢、抽菸。下面臺階上如今空空蕩蕩,只有兩個男孩在酒店牆邊靜靜地玩耍,他們的父親坐在附近凳子上,背靠磚牆,磚牆興許仍然散發着熱氣。母親出來叫孩子們上牀睡覺,兩個男孩哭着鬧着不肯答應;他們在說什麼,就連不懂西班牙語的人也能明白:父親假裝嚴厲,母親咋咋呼呼,孩子們活蹦亂跳,而他們的父母卻一心想把他們的精力埋藏於睡夢之中。後來,母親搬了把椅子坐在丈夫身邊;一個孩子坐在她腿上,另一個坐在父親腿上。孩子們歪着腦袋睡着了,做父母的輕聲說着話:他們是酒店僱員嗎?說不定是廚房幫工?到這個時候,路上車子寥寥無幾,在這幾個遊客恣意瘋鬧的月份裏,小鎮儘可能安靜了下來。
凱特一點兒睡意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