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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她呢,二十年前她跟丈夫和四個孩子駕車來這兒度過一次長假,是戶外野營——她覺得那次經歷幾乎沒什麼可說的,不過還是勉力描述了一番。他們屬於第一批走訪西班牙的遊客。這個如今酒店、帳篷林立的海邊,原本空無一物——真的空無一物。藏匿於稀疏小草下面的沙灘從岬角延伸至岬角。支個帳篷在松樹下,幾天看不到一個人影。她也仍然記得當地人自覺而爲的種種善行——她非常贊同他的形容——比如富有尊嚴、令人驕傲之類的描述。
她接着說,那個時候很少有國外的轎車開進鄉鎮裏,爲了賺六個便士,一大羣小夥子和小男孩爭着搶着晚上替他們看車;他們一家在餐館喫簡易便餐的時候,十幾張飢餓的臉蛋湊在玻璃窗上,布朗家的孩子們就像看童話故事中的插頁人物一樣看着他們:窮孩子眼巴巴地看着富孩子,被那家善良的父母看見了領進屋,或者得到仙女教母的大方恩賜——索性帶着他離開那條窮街,到天上生活。她告訴他,那裏的小孩有的穿得破破爛爛,光着小腳丫;有的身上長了瘡,蒼蠅在臉上亂爬,往眼睛裏鑽;有的因爲營養不良,腆着大肚子。不過,她描述這些的時候,想起就在前不久她還覺得這些問題似乎不太嚴重,只要運用普遍常識立刻就能解決,不是人類的普遍現象,不會迅速殃及所有地方使其惡化和污濁。她想起自己以前談論這個話題的時候,像在描繪世界更美好的藍圖,發表關乎民生大計的言論。而今她的語氣相當冷漠。緊接着他們,她和傑弗裏,將在那個中產階級最流行的語言遊戲中互不相讓、一較高下:誰離他人的苦難更近,誰就更具憐憫之心。
這個想法並不是她的——是她兒子詹姆斯的。不管什麼時候,只要一提到什麼地方的窮人——始作俑者通常是艾琳或蒂姆,因爲他倆在福利機構幫忙做事——詹姆斯的火氣就騰地冒了出來。他認爲解決這種問題的辦法很簡單:就是革命。除此之外,其他手段都是讓苦難中的人民自取其辱,都是浪費時間。只有階級革命——像卡斯特羅發動的革命——才管用。
可是,在這個問題上,四個孩子各持己見,互不相讓。對旅遊這一行業,對這些年裏到國外旅行這件事,他們同樣看法各異。
長子史蒂芬的觀點比三個弟妹都超前——是看待這種問題的一種態度——他認爲,世上所有政府,做法都大同小異,所以他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像個全然自私冷漠的傢伙,雖然他花了不少時間抨擊這類人。艾琳對政治不感興趣,像史蒂芬一樣,到哪兒旅遊,良心都不會感到絲毫不安。詹姆斯比他的兄弟姊妹更難對付:比如去年夏天,他放棄希臘去西班牙,因爲他說他想多瞭解一點政治知識;他覺得以色列太過法西斯,不肯涉足這個國家,卻把近東和中東的軍事獨裁國家一視同仁地走了一遍。小兒子蒂姆呢,篤信文明的末日就要來臨,不久整個世界都將置於野蠻的世界官僚之手,相較於那個即將出現的可惡世界,今日的世界彷彿是一段即將消逝的黃金歲月,因此他對待旅行的態度,如同他人品嚐最後一瓶酒中的瓊漿玉露。
至於他們的母親,此刻正和年輕的情人(她想她找不到別的更合適的字眼)坐在一起,在西班牙的露臺上喝着開胃酒。他倆打算明天去看鬥牛表演,因爲那是他的最愛,他非常喜歡鬥牛表演帶給他的審美享受。
他倆進房之前沿着散發着夾竹桃、防曬霜和尿騷味的小徑,走到下面的海灘上,與那一羣年輕人站在同一水平線上,沙子在腳下翻滾着。天色已晚,半輪明月高掛在大海的上空,露臺上的人影漸漸稀少,一些年輕人已經睡下,安枕於彼此的臂彎——石頭背後,睡袋裏和展平的浴巾下面,舉目皆是。沙灘上鋪着蘆葦蓆子,有些人仍在上面跳舞,甩着頭髮,目光迷離,昏昏欲睡。海的邊緣,有一羣青年和着吉他唱着歌,彈吉他的女孩坐在一塊礁石上,像條美人魚。
凱特刻意不去看身邊的同伴,她知道此時的他心潮起伏,肯定不喜歡別人窺視:她已經開始拿自己孩子的反應和他相比了。不過,此刻她想的是——不是她的青春,不是,那段時光已經太遙遠了,差距太大了,與此情此景毫無可比之處。她想的是十年前和那個男孩相愛的日子。那份痛苦,渴望超越時間障礙的痛苦,可以和他此刻的心情相提並論。最終她挺過來了——是呀,她別無選擇。他肯定也能挺過來。但是,不管那種戀情別人認爲多麼驚心動魄,不管她自己作何評價,她都不願再回首往事。那段記憶同樣是假的,被她在腦中裝扮一新,使其楚楚動人,符合“姐弟戀”的傳統模式。然而,實際上,她覺得不值一提。她看着這些美麗的年輕生命,行走的、滾動的、熟睡的,每個姿勢都那麼曼妙優雅,暗暗對自己說,那種事兒窩囊死了。理由很簡單,用老歌德(或托馬斯·曼)的話說,心裏“想那事兒了”。因爲對她而言,結婚時間長了,愉悅的性生活過久了,性愛和身體漸漸變成一種普通而簡單的情感表達方式,成爲一種情感語言——可是那男孩卻幾乎沒有任何性經驗,全憑想象,以爲都很浪漫。向他提出性要求,肯定令他大驚失色——或者他本會有此反應。當然她澆滅了情慾之火,因爲她清楚,肉體的談話專屬成人領地,知道自己離不開這種歷時已久的婚姻談話時,她心裏第一次閃過些許不安。和他在一起,她老是覺得好像有個祕密或傷口需要掩飾。她得像白裙女孩一樣年輕(又是一個習慣表達,像幅老式肖像畫《手捧百合的白裙女孩》),在他眼裏,親吻彷彿就是通往性愛世界的大門,其實她想要的一切全被那個世界拒之門外——她看待性的眼光得像公立學校或英國大學中二十來歲的年輕人那樣,如果是女子,還必須是處女,否則難以理解他的世界。
她知道同伴的痛苦非同小可,不該加重。他痛苦是因爲他覺得自己不懂廉恥,跟動物似的——就像她本人和那男孩在一起時的感受——她該讓他知道她能輕鬆體會他的心情。
他倆站在海邊,離那些年輕人不到二十步遠,但顯然並非同類,一個女孩從他們身邊走過,自顧自地笑着,拖着光腳丫慢騰騰地走在沙灘上,感受着腳踩沙子的快樂。她瞥了一眼傑弗裏,倏地收起笑容,臉上沒有一點兒表情——然後又笑盈盈地朝前走去。凱特對這樣的臉孔並不陌生:當一個人遇見非本羣體、本團夥或本團隊的外人時,就會擺出這樣的臉孔。她儘量把自己當成那女孩——十七歲左右,棕色手腳瘦長纖細,長髮烏黑,一副目中無人的樣子——這樣纔好把傑弗裏看成一個成熟男子,一個能夠令那女孩改變表情的男子。她費了不少勁兒換好了角色。她像那女孩這個年齡時,看見二十五歲以上的男子,也是這副表情。她只記得,成人世界裏的那些男子,個個完美如神,有擔當,有力量。然後,她重新回到現實中自己所處的時期或階段,映入眼簾的只是一個青年男子,滿腦子想的都是自己的缺點與不足,掙扎着不被它們壓垮。他轉頭對她說:“你能陪我來,真是太好了,不然,我又得硬着頭皮混在他們中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