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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好幾次,她聽到沉重的輪子滾動的聲音。顯然她向西爾維亞打聽過這是什麼聲音,根據她腦海中的信息,聲音來自給客房送清潔用品的小推車和送餐點、飲料、香菸的車子,整個白天,以及大半個夜晚被人推來推去,哐當哐當、咔嚓咔嚓,地板和薄牆隨之震動,小車經過時,窗戶都會顫動。
她一定還與這位永遠和善溫柔的西爾維亞談過別的話。比如,她知道西爾維亞的家鄉在威尼斯附近的鄉下,在那裏“我父親開了一家小旅館,家裏人都在裏面幫忙”。西爾維亞在父親的旅館中什麼活兒都做過,當過招待,做過女傭和廚師,甚至在她爸媽去年到瑞典度假的時候,客串過她父親的角色。明年她會去里昂上班,在那裏的一家賓館,她做的活兒將和現在的安妮婭相同:她可能會高升。後年呢?後年,她打算和未婚夫結婚,她未婚夫這個夏天在蘇黎世學紅酒貿易。他們以後可能會在同一家酒店工作,也許在意大利,但沒有定數,也可能會在法國、德國——甚至就在這裏,英國。反正,就目前而言,他們有可能在任何地方工作,對不?她想象將來他倆都當上了經理,當然應該任職於一家高級酒店,至少和這家酒店的檔次相當,甚至還要更好。是的,這家酒店相當不錯,給她留下的印象很好,不過有機會的話,她會選擇一家坐落在鄉村的旅店,像她父親的那樣,只不過檔次要更高些,專門爲富豪們服務,因爲對那種百分百純樸靜謐的生活和無微不至的頂級服務,他們掏得起腰包——當然,還有給客人最高端的關懷。當然,屆時西爾維亞本人就不必扮演隨時隨地施與同情和關愛的角色,會另聘他人填補她的空缺。
但是此時此刻,她的工作是如此出色,在這個黑暗的房間中,浮現在凱特眼前的這個俯身看她的臉龐,已經成爲安定與友善的象徵。可笑吧,荒唐吧——自然是的,即便在病中,凱特對這一點也是清楚的,但同時也是令人愉快的。怪不得那對漂亮的小青年,會穿着絲綢般柔軟的皮衣和釘着上百個小紐扣的白色中式縐紗,每個包扣上的絲綢質地都與縐紗略有不同,使得你的眼睛牢牢盯着他們的衣服,爲的是弄清楚,用了這麼多不同面料,是不是想讓小紐扣比衣裳本身更搶眼——乍一看那些紐扣,還以爲是象牙或磨光的骨頭做的呢——怪不得他倆能夠如此自信,如此從容,如此鎮定:西爾維亞以及成百上千像她那樣的人,將他倆打造成這副模樣。此時,他倆在哪裏呢?瑞士?希臘?但他們的活動範圍不必侷限於歐洲,也許他們現在已經到了南美洲,或者冰島了。
凱特醒來時發現四周靜悄悄的。走廊上沒有小推車的聲音,街上的車流也杳無蹤影。她肚子很餓。打電話時發現才凌晨四點鐘,不過既然入住的是這樣一家酒店,她決定對它提供的服務不用白不用。客房服務員送來一份冷餐和一杯色澤鮮豔的紅酒,但送餐的速度也太快了一點兒。她喫了幾口東西,又感到噁心了,還好腦子是清醒的,可以迎接新一天的到來。在嘈雜的叮噹聲中開始了新的一天,屋裏的光線很強烈,刺得她眼睛生疼。她爬起來穿上衣服。衣服鬆鬆垮垮地掛在身上,看一看體重秤,瘦了整整十五磅。多長時間了?她使勁想,只知道現在肯定是九月初了。
她站在一扇玻璃窗前,窗簾最終被拉開了,廣場映入眼簾。廣場上停滿了車輛,炙熱的陽光照得它們閃閃發光,藏身於茂密豐潤的大樹華蓋之下。她看見一個女子,形銷骨立,肘骨寬大,瘦長小腿上的膝蓋骨明顯突露着;蒼白松弛的臉上,長着一雙小小的黑眼睛,充滿焦慮,粗糙的頭髮貼在臉龐四周。頭髮中間有一塊斑白,足足三指寬。看她的模樣,一點兒也不像那個保養得很好、來自倫敦南部的漂亮女子;那些很高興能在國際食品組織和伊斯坦布爾與那位和善、高雅、笑容滿面的凱特結識的人們,可能認不出她是誰了。
是她的頭髮,罪魁禍首是她的頭髮……但是,要把它們梳理清楚,也實在不是什麼難事。她打了個電話,想去酒店的美髮廳做個頭發,發現得等到黃昏纔有空位。這時她也發覺,自己沒有體力去做想做的事,就是她強迫自己起牀穿上衣服要做的:離開酒店,走一英里路,到國際食品組織取回等候自己的信件。結果呢,她暈倒了,摔到地上,肩膀都摔青了。她爬起來躺回牀上,然後請酒店派人替她拿郵件。郵件取回來了,她翹首盼望的丈夫的來信沒有幾封。她給他寄了許多明信片和一封貨真價實的信,說她計劃“順便走訪”西班牙,儘管知道他一定想得到她已經找到了旅行良伴,但現在還是覺得應該不吝筆墨,告知他詳情爲好,這樣他就有時間慢慢消化。邁克爾總共寫了兩封信,口氣溫和幽默,提到了很多事兒,還說了一些女兒的情況,說她和一羣朋友待在費城,可能在正兒八經地談戀愛。這兩封信和她想象的不同,沒有一點兒難堪的文字提及她的出行,對婚姻也沒說一句怪話。她躺在牀上,又感到一陣噁心,心中很想念丈夫,想念那份彼此知根知底的感覺,想念親密無間的時光。如今,她覺得自己以前很不懂事,竟然會對他的婚外情耿耿於懷。那些事兒無關緊要,要是和這個相比——就是說,她向他伸出手,或者他向她伸出手,這個小小的動作蘊含了長達四分之一個世紀的相互廝守,不離不棄。看到那張一臂之外的空牀,她感到渺小。她會在這裏出現,哪怕只是離開那個根植於心的生活模式片刻,都彷彿是瘋女人作出的錯誤選擇。她的反應這麼激烈,她不想再從牀上爬起來,她想哭,想發電報給邁克爾叫他回家——所有這些都在告訴她,她還在病中,請醫生看病也許是明智之舉。但是,既然拿定了主意要看病,她乾脆躺下身子,又一次遊離於白日那個自我之外,迫不及待地想把對丈夫及各種東西的渴求通通遺忘。不久,她夢見自己站在一片白雪皚皚的荒野中,積雪晶瑩厚實,四周是茂密的松樹和雲杉。天空陰沉沉的。她走近一個村莊,村莊的房子全都是用木頭搭建的,村民魚貫而出,向她走來。走在他們中間的——比村民更魁梧的統治者——是個年輕的國王。她曾在那間木屋中與他見過一面,她當時把海豹放在一旁和他做愛。他皮膚白皙,臉孔如雕塑般英俊,一雙藍眼睛炯炯有神,但比起上次她看見他的時候,年紀大了不少。他彎下腰,親吻着她,聲明她是屬於他的,而後摟着她的腰肢翩翩起舞。村民們都在跳舞,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手拉手或是雙手輕扶舞伴腰際轉圈圈。他和她,年輕的國王和她自己,在一塊高高搭起的木頭檯面上跳舞,這樣村民們能夠清清楚楚地看見他們。村民們一邊跳舞,一邊注視着自己的國王和她,他選擇的配偶,看到她和國王在一起,他們開心地笑個不停。音樂聲很大,她不知道傳自何處。沒過多久,年輕國王走下木臺離開了她,看都沒看她一眼,拉住一位正和他兄弟模樣的男孩跳舞的年輕姑娘的雙手,笑容可掬地把她領到臺上與她翩然共舞。他的手輕輕搭在舞伴腰際帶着她不停旋轉的時候,她那長長的、繫着紅絲帶的金色辮子也飛了起來,她仰頭笑盈盈地看着那一張近得快要親到她的微笑臉龐。此情此景令凱特一陣心寒,痛苦萬分,她拔腿逃離舞場。村民們見狀一邊緊追不捨,一邊高聲喊着:“這女人是我們的敵人,國王不要她了。”村民們抓住了她。可是年輕國王對他們的行爲不理不睬,對她也一樣不理不睬,只顧跟那個女孩跳舞。村民們把她扔進一個坑,坑的四周釘着木板,瀰漫着木頭香味,她無法從坑中爬出來。她的眼睛正好可以看見坑上方,年輕國王正在臺上與女孩翩然起舞。她大聲叫喊着,這樣囚禁她,太不公平了;不,就這樣把她的王后之位廢除了,太不公平了。這時,國王猛地收起臉上的微笑,怒氣衝衝地摟着舞伴,快步走進雪地來到坑邊,斥責她心胸狹隘、不明事理、無理取鬧,不瞭解主宰生活的法則,並聲明:作爲一國之君,他必須在衆村民的眼前,在這個高高的舞臺上,和王國內所有的女子一一共舞,一人都不能落下。舞會繼續進行着,照常進行的還有喧囂的音樂、歡快的笑聲和甜蜜的香吻。在凱特的一側,松樹左搖右晃,嘶嘶作響,凜冽的寒風越刮越猛,松樹轉而“嗚嗚”地悲鳴不已。凱特知道,她得爬出坑洞。離這兒不遠的某個地方,海豹就在那裏,孤零零的一個,它又開始痛苦地朝大海方向爬行。它以爲她拋棄了自己。
就在這時她醒了過來,渾身冰冷。她試着爬起來,想看看自己的模樣,臉色是蠟黃的還是猩紅的,好判斷自己的病情。可是她綿軟無力又摔倒在牀,只得按鈴傳喚西爾維亞。進來的是一個她以前從未見過的姑娘。她是個豐滿的黑人,穿着白短裙,臉龐圓嘟嘟的,黑眼睛非常友善,嘴角帶着笑意,上面長着細細的髭鬚,暗示着這個女孩以後會成爲一個富有權威的漂亮女子。她的步態中散發着自信和對自己的欣賞,因爲與西爾維亞和安妮婭一樣,她知道自己非常能幹,辦事能力強。她彎着腰笑眯眯地看着凱特,用生機勃勃的手撫摸着凱特的手,詢問她今天的情況。她坐在凱特的牀邊,握着凱特的手,說她是瑞士人,來自說法語的那個地區,現在正在這裏接受管理賓館的培訓;她也有一個在紅酒行業當學徒的未婚夫;她頂替了西爾維亞的位置,西爾維亞頂替了安妮婭的位置——因爲安妮婭要臨時當兩週的經理,原來的經理回家探望突然生病的母親去了。她叫瑪莉,臉上一直掛着笑容,說夫人沒有發燒,可能是太操心了吧?聽了她的話,凱特放聲大笑,她也跟着笑了。凱特眼淚都笑出來了,等到笑聲退去,代之而來的就是嗚咽聲,像在索求貼身關懷似的。她的這個索求並不過分;瑪莉也這麼認爲。沒錯,她頭暈、噁心,皮膚燙得像要把自己融化一樣。瑪莉端來了一碗湯,凱特喫了幾口就噁心得想吐;瑪莉沒有離開房間,靈敏地把凱特扶進衛生間。此時她倆都覺得,似乎應該打電話叫醫生了。來了一個醫生,和西班牙的那個醫生一樣,將什麼病症都否認了。凱特沒有得黃疸病。不,她沒有染上傷寒。不,她沒有貧血,就是有,程度也不深。她也許得了流感,有流感的症狀,她應該臥牀休息,喫這些藥片……凱特又重新回到睡夢之中。
她身後遙遠的地平線上,是一片常年冰雪覆蓋的黑黝黝的山巒,太陽徐徐升起,在低低的地平線上橫向爬行了一會兒,不久就高出那些山峯好幾英尺,新的一天又開始了,原先黑暗的大地被籠罩在一片朦朧的光亮之中。她待在濃重的晨霧中,只看得見路邊乾燥的小冰丘。海豹一動不動地躺在她的臂彎,頭依偎着她的肩膀。或許因爲海豹已經昏迷不醒或奄奄一息,所以她每走一步,它都會上下滑動。她聽得見海豹乾燥、刺耳、不規則的呼吸聲。她應該再往它身上澆點兒水。可是所有的東西都被凍住了,再說海豹乾燥的皮膚需要的是鹽水。她把那隻動物擱在雪地上,在黑暗中尋找可以幫助自己的東西。她發現一塊黑色岩石的縫隙中有些鹽粒晶體,在這塊岩石和另一塊岩石中間的小坑中有冰,於是敲碎冰面,裏面有一點點水。她把鹽晶敲入水中,調了一些鹽溶液。然後抱着那隻垂死的海豹來到水窪邊,儘管水中有鹽,但坑裏的水馬上就要凍結了。她飛快地把水往海豹身上潑,看見水面開始結冰,水馬上就會從眼前消失,她的動作更快更猛了。不過,在水凝結成冰之前,她已經把鹽水灑遍了海豹的周身,包括乾燥的皮膚、臉部和眼瞼。海豹睜開眼睛,輕聲地呻吟着,這是它給她的問候。她知道海豹現在活過來了,得救了,至少目前是這樣。她必須抱起海豹,繼續北行,北行……遠離那個在這樣恆定的日子裏一直沉在南方的太陽。她的周圍是一片濃重的黑。天又開始下起雪來。她抱起海豹,繼續向北前行,因爲海豹在呼吸,是活着的,所以凱特覺得它沒有那麼重了。
直到九月中旬,她才掙扎着從病牀上爬起來。她瘦了一大圈。亂糟糟地披在她瘦骨嶙峋的臉上的,是又硬又卷、髮根盡白的黃髮,梳子都沒法梳理。當然,如果能耐心約個美髮師,而後花上幾個小時工夫,滿頭的亂髮還是可以恢復成“她”那種如絲般光亮的模樣,或者曾經的“她”的模樣,三個月以前的那個“她”。等到她回家的時候,是不是得恢復到這個夏天前的“風格”,漂亮清楚的髮捲,柔順光滑?可是,她已經瘦成了一把骨頭,做頭髮有什麼用?她仔細想了想,其實是她不願坐在電吹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