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多月後
多麗絲·萊辛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是好好泡澡還是記日記,一向需要做出選擇。我需要一樣東西能讓自己緊抓不放。
喬伊絲回來工作了,不過她是一個遊魂,行屍走肉。費莉西蒂宣佈自己懷孕了。丈夫傑克要求喬伊絲“大方”些,喬伊絲說她希望他能做個決斷。他說,你報復心太重,她說,我要是想要你那真是瘋了。兩個可憐的孩子都發了瘋,在懲罰喬伊絲——她說。
倒不是她不像以往那樣完成工作,只是她的心不在工作中。至於我過去那麼依賴的良好融洽的氣氛,默契合作就像一個人——沒了,一去不復返了。我們——菲麗絲和我——支持她,時時刻刻,小心,謹慎,策略。哦,我們編輯室上下,全該得滿分,我看着這一切,很着迷,想知道這怎麼做到的。這個女人,一手打造了這本雜誌,的確是她一手打造的,是她給的推動力,如今她卻在逐漸淡出。我在電視上看到一部片子,一羣大象用鼻子支撐着瀕死的夥伴。它給了我聯想。因爲喬伊絲是在淡出。事情不能一直這樣下去,這一點大家心照不宣。同樣“不宣”的,是我將是新的主編。與此同時,喬伊絲說她會帶孩子們留在倫敦,她會離婚。前所未有地,那兩個孩子開始打電話來辦公室,問東問西。荒唐,比方說,果醬在哪裏,你把我的毛衣放哪兒了?喬伊絲耐心,苦惱。爲他們。很好,但是一個人能同情多少人是有限額的。我正在弄明白自己的限額:很小。我就只能應付莫迪·福勒。
天氣一直潮溼、寒冷、陰沉。幾乎每晚下班後我都去莫迪那兒。讓她“遷居”我已經連想都不再想了。我只提了一次,她一連三天把我當敵人看,當“他們”的一員看。我有房子住,她說,咳,咳,咳,因爲頂風冒雨去屋後上冰冷的廁所,因爲站在沒有暖氣的廚房裏擦洗東西。但是我爲什麼要說這個?生活奢華的九十多歲老太太照樣咳嗽,身體虛弱。
現在這已經成了例行公事。我下班後,七八點鐘的樣子到她那兒,捎去前一晚她說需要的東西。多半她會漏掉幾樣,我就再出門去那家印度商店。他,那個大個子印度人,這樣的天氣讓他很受罪,他一臉蒼白,準確地說是淺灰——他總是問問她的情況,搖搖腦袋,讓我帶點小東西給她:一點甜點或是一點餅乾。我把這些給莫迪的時候,她樣子好凶,火大得很:她很驕傲,但是她也很感動。
我去買東西的時候,她就煮茶。她六點就喫過晚餐了,喫蛋糕、果醬和餅乾。她說她懶得好好燒飯。她不要我花時間給她燒飯,因爲“這會佔用我們的時間”。她說這個的時候,我意識到她很看重我們坐在一起聊天的時間:不知爲什麼,我以前一直沒有發現這一點,因爲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我心有戒備且感到歉疚,好像讓那些糟糕的事情發生的人是我。我們坐在那兒,坐在那渾濁難聞的空氣裏——不過我基本總能忽略它,注意不到屋裏的氣味,就像我拒絕注意到那些髒兮兮的茶杯一樣。而她……給我解悶。我以前沒意識到其實是這樣的,直到有一天她對我說:“你爲我做了這麼多,我能爲你做的只有講講我那些小故事,你喜歡這樣,不是嗎?是的,我知道你喜歡。”我當然喜歡。我告訴她我都幹些什麼,不需做太多解釋。我若是參加了爲某個重要人物擺的接風宴,或是去了雞尾酒會,或者諸如此類的場合,講給她聽時她都能如臨其境。她經歷過奢華講究的場合,而且還有她父親呢:“有的時候,聽你講着,我會想起來他以前回家來,告訴我們他剛去了羅馬諾大酒店或是皇家咖啡屋或是音樂廳,還會告訴我們那幫大人物們都喫什麼喝什麼。”不過我不喜歡讓她想起父親,因爲她垂着頭坐在那兒,低垂着眼睛,痛苦地揪裙子。我喜歡她生氣勃勃、藍汪汪的眼睛閃閃發亮,滿是笑意的時候;我喜歡看她那樣子,因爲那時我會忘掉那個滿臉皺紋的醜老太婆,很容易就看到她的本質,朝氣。
這些晚上,她穿一件矢車菊藍的棉布衫,上面有白色的點點:這是一條圍裙,用她年輕時的一條裙子改的。我說我非常喜歡它,於是她拆了袖子,扯下後背:一條圍裙。那些我扔進垃圾桶裏的黑色厚衣服她又撿了回來。我發現它們用報紙卷着,放在前廳。發臭。不過她沒穿它們。廳裏有一張她的照片,年輕的時候,還沒結婚,小小的瓜子臉,雙眼露出好鬥的神情,一頭有光澤的頭髮,照片上是灰色的。她收藏着一縷自己白頭之前的頭髮,鮮豔的亮黃色。
我們分坐在黑火爐兩邊,爐上擺着一個茶壺,火舌舔着壺底,有時躥到邊上來,壺上還套着個髒兮兮的灰色保暖套,原本是……我幹嗎講到髒就沒完沒了?我們的茶杯放在自己椅子扶手上,兩人之間還有把椅子,上面擺一碟餅乾。那隻貓要麼蹲在附近清潔皮毛,要麼在長沙發上打盹。溫馨,啊,沒錯。外面,冷雨;樓上,愛爾蘭人一家在吵架,地板上沒有地毯,孩子們的腳步聲乒乒乓乓,那冰箱隆隆作響,驚天動地。
她和我談起她生命中所有的快樂時光。她說她現在很開心,因爲我(而這麼一小點事就能改變一個人的生活,這讓我難以接受,讓我很生氣),因此她喜歡回憶美好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