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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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來沒有這麼拼命工作過!要是我記日記只記個大概,也許以後……
喬伊絲勉強堅持着,但是她的心不在這裏。所有的採訪、聚會、四處奔波、工作午餐、會議都由我負責。大部分時候我們都不讓她露面。她靠內心進行自我保護,不像我是靠外在,服飾、髮型之類。她看上去糟透了,一團糟。除此之外,讓我忙得不可開交的還有這系列文章,講七十年代、六十年代、五十年代的服飾如何折射時代精神。他們想要更多。我一再自貶,卻似乎不頂用,甩不掉這個任務。我以前絕不會想到我能給一份嚴肅的社會學雜誌撰寫文章的,現在可好,我寫上了。所以爲了這個,我天天六點就起牀。
我每晚都去看莫迪,如果去不了的話一定讓她預先知道。我到她那兒時,已經筋疲力盡了,不過接下來我會去買東西,稍微幫她洗洗刷刷,然後癱坐在椅子上聽她說話,聽她說話。有的時候她故事講得好,哈哈笑,知道自己讓我開心了。有的時候,她嘀嘀咕咕,兇巴巴的,不看穿着漂亮衣服坐在那兒的我。我添置了整一套的新衣服,貴得瘋狂,我把它當作我抵禦混亂的壁壘。她欠過身來,摸我裙子的絲綢料子,可不是那種廉價中國貨,不是。她撫摸我的裙子,然後抬頭看我的臉,嘆口氣,因爲她知道我的東西質量有多好,誰能知道得更清楚呢?然後她會別過她的小臉,抬手捂住雙頰擋住臉,盯着爐火看。不理睬我。然後她猛地回過神來,輕輕笑一聲,原諒了我:那你今天都做了些什麼?但其實她並不想知道,我的世界她受不了,她只是想說話……
“然後有一天他離開了我。他說,現在你有他了,你根本不在乎我。於是他拿上他的工具就走了。我當時不信他會走掉。我等着他回來,結果一等就是好幾年。我落到那種境地,沒錢付房租。我去找諾羅夫斯基夫婦,去求他們——啊,太難了,我以前從來沒向他們討過什麼。是這樣的,先前我說我要結婚了,她好好折磨了我一番,逼我通宵工作,儘量在讓我走之前能榨多少就榨多少。結果兩年以後,我又來了。哎,她幫了忙,讓我知道自己欠了她的情。作坊裏換了個女工頭。作坊也不是原來的作坊了。比方說,我再也沒有心情唱歌跳舞了。我請了一個保姆來照顧約翰尼。她倒不壞,但這不是我想給他的。我上班的時候一直記掛着,擔心得難受,她給他喫藥了嗎?喂他喝牛奶了嗎?他身子弱,一直有點咳嗽。不過我的錢還夠養活我們孃兒倆。但是我住那屋的人說要收回我的房子。他們不要小孩,他們是這麼說的。他們真想要的,是那些漂亮的藍色和金色。於是我只好來這裏了。這裏的女房東不介意小孩,不過她說我得讓他保持安靜。那個時候我住在頂樓,背陰面的小房子。房租便宜,窗外就是綠樹,很美。但是我缺錢,繳這個費那個金的,實在是太困難了。我去找姑媽,但她也不過是在勉強維持生活。她說,去找你父親吧。但是他之前說過,我要是嫁了勞裏,就不要再進他的門。他說對了,頭一遭……我有沒有和你說起過我的婚禮?”
莫迪坐在那兒,哈哈大笑,笑了又笑,然後拉開一個抽屜,拿了一張照片給我看。一個嬌小的女人,戴一頂碩大的綴花帽子,穿一條整潔的緊身裙。“沒錯,”她說,“我看上去真是不折不扣的一團糟。之前我一直在說,好,不行,好,不行,因爲事情是這樣的,如果我說不行,他就死纏爛打,於是我說好,他就會說,我看是哈里(那會兒還有一個小夥子在追我)不要你了吧,於是我就會說,不行。不過終於有一次我們都說了好。我向芙洛表姐借了她最好的帽子和她做禮拜時才用的手套。那件衣服是我自己的。我給父親捎了信,說我週日結婚。他到姑媽家來,勞裏當時也在,他站在門口對我說,如果你嫁給他,那你就別再見我了。哎,事實上,到那會兒我已經差不多十年沒見過他了。我說,至少來參加我的婚禮吧?
“那天早上的勞裏比任何時候都糟糕,臉色陰沉,一副苦相,牢騷不斷,一副要爆發的樣子。我們和姑媽一起走去教堂,一路都在吵架。父親在那兒,穿着他的高級條紋西裝,戴着禮帽,他真會穿衣服!她也在,她越發胖了,胖得幾乎走不動路,我實在忍不住心裏要幸災樂禍。她穿紫着黑,插着羽毛,不過那會兒我已經識貨,知道什麼是真正高檔貨,什麼不是,我看得出她一文不值,我們都不會請她進作坊。不過那天我也一文不值,我本可以從作坊借一頂帽子結婚的,但是我不想欠諾羅夫斯基夫婦的情。於是我們就這麼結婚了,賭着氣,互不理睬。婚禮結束後,有個攝影師拍了這張照片。然後父親領着她朝馬車走去,我追上去,問,我能和你們一起走嗎?但是你才結的婚啊,她說,她真的是喫了一驚,也難怪。而父親說,這就對了,你回家來,別在他身上浪費時間。於是我鑽進馬車,把勞裏撂在教堂了……”說到這兒,莫迪哈哈地笑了又笑,是她那種有力的、女孩兒般的笑。
“我在家裏逍遙了一陣,把我該喫的份兒都喫回來了,我想,啊,我是有個丈夫的,於是我對他們說,謝謝啦,不過我最好還是回家去吧,於是就回去了,走時父親說,不要再進我的門了。我也的確沒再進過他的門,因爲之後不久他就中風死了。他們沒有通知我去參加葬禮。
“不過我姐姐參加了,沒錯。突然地,她就開始到處炫耀自己,買新衣服,搬進了一棟更好的房子。我知道父親給我倆都留了遺產,於是我去找她,問,父親留給我的東西在哪裏?她不敢正眼看我。你怎麼覺得會有東西留給你?她說。你從沒來探望過我們,不是嗎?但是誰把我趕走的?我說。我們大吵一架,她對我大喊大叫。我去找我姐姐,是下了好大決心纔去的,因爲她一直待我不好,我說,波莉,我的那份遺產呢?她拿了,我姐姐說。你得請一個律師。唉,我怎麼請得起?請律師是要錢的。我和勞裏那會兒正恩愛,我們都覺得這是個可喜的變化,一分一秒都不想浪費。
“很久很久以後,當我窮困潦倒,什麼都缺的時候,我又去找了我姐姐,她一定是告訴她了,因爲有一天我下班回來,房東說一個插羽毛穿紅衣的胖女人來過,給我留了一個包裹。包裹裏是一些我母親的衣物,僅此而已,還有她的舊錢包,裏面有兩個幾尼[5]。我從父親手上就繼承了這些。之後我再也沒見過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