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 (第1/1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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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一直是這樣,一直是這樣,一直是這樣……我太累了。我絕對累垮了。我對自己說,有什麼好讓你累的?你以前有時候一天去莫迪家兩次,幫她買東西,給她打掃衛生,替她洗衣服,還要幫她洗澡,相比之下現在這個根本不算什麼。走進那乾淨可愛的新病房,看見那些面帶笑容的溫柔護士,又有人照料莫迪,你只需要坐在那裏握住她的手,這簡直就是去野餐。當然了,還要做一件事:她衝着你眼冒火光,說“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或者“這是個悲劇,是個悲劇!”的時候,得忍着不作反應,她現在還是喜歡說這種話。事實上,現在這種狀況讓我招架不住,而且看起來沒完沒了。我知道按護士們的估計,她如今的狀況應該更糟:你能看出來她們在想什麼,通常是因爲她們希望你看出來!心知肚明,心照不宣,只需要一個表情就知曉一切,這種無聲的交流,除了醫院沒有別的地方用得更頻繁的了。他們把我叫去值班室,告訴我說有可能要把莫迪轉到街那頭的老醫院去,老年人都安排在那裏。這個消息讓我大喫一驚,因爲它會讓莫迪大喫一驚的,還因爲,說白了,我希望她死去。這太可怕了。但是我又不能允許自己這樣想。她不想死,就是這樣!在我看來,如果誰想死,那麼希望他死就是正當的,但是他們若是沒做好準備,那是萬萬不該這樣想的。
我一直在觀察莫迪有沒有進入“第三階段”的跡象。莫迪看起來和以前一樣憤怒。也許其實只有兩個階段,“這不公平!”應該算憤怒;然後是接受現實。哦,拜託,讓莫迪接受現實吧,而且是讓她趕緊接受吧!看着這個耄耋老婦死去時,覺得好像是她的什麼東西被誰偷走一樣,這實在是糟糕。如果她覺得她的生命是被偷走的——被她母親的早逝偷走,被虐待她的父親偷走,被那個穿毛皮、戴羽毛的情婦偷走,被她可惡的姐姐偷走——要我說,倒也很說得過去,但是,這要到哪裏纔算完?關鍵是,有什麼她依然覺得她原該擁有,但是被強拿走了?還有什麼她覺得現在她該擁有,而正被人拿走?
要是我能讓她和我好好談一談就好了。但我們是坐在那乾淨明亮的大房間裏,就在醫院的頂樓,環繞我們的是藍天和新鮮空氣,鳥兒飛過,鴿子在外面咕咕地叫,房裏還有另外三個人,護士進進出出,還有探病的人以及醫生……
經常在這兒值班的那個醫生人很好,她喜歡他——我看得出來,不過若是他以爲她恨自己,倒也不能怪他。可那個大牌醫生一週要帶着一幫跟班來一兩次,於是我晚上到的時候,莫迪還在生氣,不只是生氣,簡直是怒火萬丈,七竅生煙。
“他今天又來了。”她說,蠟黃的小臉抽搐着,嘴脣顫抖。
“怎麼樣?”我問,其實我當然知道怎麼樣了。
“他們站在門口,他,還有那幫男孩女孩。他們是醫生?看起來都是小孩子。他們裏面還有黑的。”莫迪是個嚴謹的人,狀態正常的時候,如果要批評的對象是一個黑人,她總記得說:“他們和我們一樣都是人。”但是現在她把這個忘掉了,只知道他們不同,是異己。她現在矛盾得很,十分糾結,因爲有兩個護士也是黑人,而她很喜歡她們。但她們依然是黑人,這是她生氣的一個焦點。她特別喜歡她們抱她起牀,把她安置在椅子上的手法,不會弄疼她;我能看到她的臉變得柔和,不過只是一閃而過,瞬間就收起來了——但她是黑人,而且她的存在、她的身影都提醒着莫迪,她住院、待在這裏,都不是自己的選擇,在這家醫院裏,她自己一個決定都不能做。
“呃,”我說,“總得有訓練有素的黑人醫生和黑人護士啊,而這是家教學醫院。”
“爲什麼我要做小白鼠?他們又沒徵得我的許可。而且他們年齡那麼小,那種小孩子哪能知道什麼?那個臭屁大老爺,他走過來,居高臨下地站在我身邊,一直在和他們說我的事。哦,他們當我是傻瓜!然後他們都圍過來,低下頭來看我……”她接着講吓去,我都能看到那場景,小小的、蠟黃的莫迪靠着雪白的枕頭,一大羣年輕的男生女生,還有——不是站在他們中間,而是站在他們對面——那個大牌醫生……“他宣講完了以後,對我說,你今天感覺怎麼樣,福勒太太?然後他就又開始對那些孩子宣講了,講我的事。他覺得我是白癡嗎?”(這句話是喘着氣叫出來的,她太憤怒、太難過了。)“他對我說,福勒太太,請把你的衣服撩起來。我纔不呢,我幹什麼要照辦?於是護士上前一步,殷勤地幫忙,我的睡衣就這麼給掀了起來,當着那一幫人的面,無遮無掩。然後他就這兒戳戳那兒捅捅,我就像是案板上的一團面,而他對他們說,看到那裏那個腫塊吧?摸摸看,感覺一下。好傢伙,一句話都不對我說。他們挨個摸我的肚子。謝謝你,福勒太太,他說,但是他之前根本沒有徵得我的許可,不是嗎?看那腫塊,摸摸看,感覺一下——好像我看不見,感覺不到一樣!我不是傻瓜,我不蠢,我不是白癡——”莫迪氣得不能自已,無助到情緒失控。“他看都不看我一眼,一次都沒看。我根本就是根棍子,是塊石頭。他看他們,對他來說他們更重要。我在這兒就是爲了方便他們的。”
他們準備告訴莫迪要把她轉到另外那家醫院去了。而她的確不蠢,所以——我十分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