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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當薩寧一回到住處,他深深地嘆了口氣,感到如釋重負的愉快!是的,誠如瑪麗婭-尼珂拉耶芙娜說的——他應當休息一會兒了,因了這一切種種新的結識、接觸、交談,因了這一團鑽進他頭腦和內心的煙霧——因了與這位對他如此陌生的女性的不期而然、身不由己的接近而休息一會了!然而這一切究競是在什麼時候發生的呢?不正是當他得知傑瑪愛他,他成了她未婚夫的第二天麼!他曾千百次地在心底裏請求過自己純潔無垢的愛人的寬恕——儘管他事實上對自己無可指責;他也曾千百次地親吻過她給他的十字架。如果不是寄希望於盡快順利了結他爲之趕到維斯巴頓的事務,他一定會飛奔而歸,——回到親愛的法蘭克福,回到那親切的、現在已經結了姻親的屋子裏,回到她身邊,回到他深深愛上的她的雙腳跟前——然而沒有辦法!得把酒杯喝乾見底,得穿戴好衣冠,趕去喫午飯——然後又從那裏上戲院……但願明天她早點兒放走他!
使他不安、生氣的還有一件事:他懷着愛憐、懷着深情、懷着熱切的感激之情思念着傑瑪,想像和她的共同生活,想像着自己期望於未來的幸福——而同時這位奇怪的女人,這位波洛索夫太太卻一個勁兒地在他身邊轉來轉去……不!不是轉來轉去……是討厭地待在眼前……他正是以這樣一種特殊的厭惡來形容的——討厭地待在他眼前,他卻無法擺脫這個形象,不得不去聽她的聲音,不得不回想她的談吐——甚至不得不感受她衣服上散發出來的那種像黃百合花一樣的特殊氣息,那種清淡、新鮮而又穿透萬物的氣息。這位太太明顯地在蠱惑他,千方百計地博取他的歡心……這是爲什麼?她需要什麼?莫非這是那位養尊處優、家資萬貫——很可能是道德敗壞的女人的一種怪癖?還有,那位丈夫呢?他是個什麼東西?他和她是什麼樣的一種關係?然而薩寧,一個無論與波洛索夫先生還是他的夫人均無任何干系的人,爲什麼會在腦子裏鑽進這些問題?爲什麼當他全心全意傾慕着另一個如白天般潔淨明朗的形象的時候,他甚至於不能驅除這個粘着不放的影子呢?它怎麼竟敢透過那個幾乎是神聖的形象而出現呢?它不僅透過那個形象而浮現出來——它還不懷好意地在冷笑。那雙灰色貪婪的眼睛,臉上的那些酒窩兒,那幾根蛇一樣的髮辮——難道這一切真的已如粘住了一般,使他竟無力、也不可能擺脫它,甩掉它?
荒唐!荒唐!明天這一切都將消失得無影無蹤……可是明天她會放他走嗎?
是的……所有這些問題都是他向自己——一提出的——然而時間卻已臨近三點一一他於是穿上一件黑色燕尾服,到公園裏踱上一會兒步,就起身去波洛索夫家。
在他們的客廳裏他遇見了大使館的德國祕書,個子長長的,淡黃的頭髮,側面看去像個馬面,向後梳着個小分頭(當時這算是時髦的髮式),還有……啊,奇怪!還有一個是誰?封-唐訶夫,正是幾天前和他決鬥的那個軍官!他無論如何意想不到會在這裏和他相遇——所以不由得怔住了,但還是向他鞠了一躬。
“你們認識?”瑪麗婭-尼珂拉耶芙娜問,薩寧的窘態沒有逃過她的眼睛。
“是的……我曾有幸,”唐訶夫說,在向瑪麗婭-尼珂拉耶芙娜欠一下身後又微笑着低聲補充說,“就是那位……您的同胞……俄國人……”
“這不可能!”她同樣壓低了聲音叫道,然後伸出手指一揚,馬上開始告別——既向他,也向那個長個子祕書告別,從一切跡象看得出來,祕書愛她愛得已經神魂顛倒,因爲每當他看着她的時候,總是咧着嘴在笑。唐訶夫既殷勤又聽話,馬上離開了,宛然他們家裏的摯友,只要稍加示意就會明白要他幹什麼似的;祕書還想賴着不走,但是瑪麗婭-尼珂拉耶芙娜毫不客氣地把他打發走了。
“回到您那位主宰您的人兒那裏去吧”,她對他說(當時維斯巴頓有個貴婦人,活像一個蹩腳的風流女子),“幹嗎坐在我這個平民百姓身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