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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你們去玩吧,”拉夫烈茨基趕緊接住話茬說,“不要理會我。如果我知道,我不會讓你們感到拘束的話,我自己也會覺得更愉快些。你們也用不着管我;像我這樣的老頭子,有我們自己的事情,這種事你們還沒體驗過,也是任何娛樂都不能代替的,這就是回憶。”
那些年輕人帶着親切而又稍有點兒嘲笑的恭敬神情聽完了拉夫烈茨基的話,——就像老師給他們上課一樣,——突然離開他四散跑開,跑進了那塊林間草地;四個人各自站在一棵樹旁,一個站在中央——開始玩起來了。
拉夫烈茨基卻回到屋裏,進了餐廳,走到鋼琴前,按了按一個琴鍵:響起了微弱、然而純正的琴聲,這琴聲在他心中暗暗顫動起來:很久以前,在那個幸福的夜晚,列姆,已故的列姆曾爲他彈過一個熱情洋溢的旋律,使他聽得如醉如癡,興奮不已,那旋律就是從這個音符開始的。隨後,拉夫烈茨基又走進客廳,很長時間沒有從那裏出來;在這間他曾如此經常見到莉莎的屋裏,她的容顏更加清晰地浮現在他的面前;他好像覺得,在他周圍,處處都有她在這裏的蹤跡;然而懷念她的愁思令人感到壓抑,而不是輕鬆:在他的愁思中沒有死亡帶來的那種平靜。莉莎還在某處,在某個偏僻、遙遠的地方;他思念的她,是一個朝氣蓬勃的人,而在那個已經穿上修女服裝、周圍香菸繚繞、蒼白模糊的身影中,他已經認不出他曾經愛過的那個姑娘了。如果拉夫烈茨基能夠像他在想象中看到莉莎那樣,看一看自己,那麼他就連自己也認不出來了。在這八年裏,終於發生了他一生中的重大轉折,這樣的轉折是許多人都沒體驗過的,然而沒有這樣的轉折,就不可能始終如一、終生都是一個正派的人;他當真已經不再考慮個人的幸福,不再把追求個人利益作爲自己的目的。他已經變得冷靜了,而且——爲什麼要隱瞞真相呢?——不僅是面部和身體已經衰老,就連心靈也已經衰老了;像有些人說的那樣,直到老年也讓心靈保持青春的活力,不但困難,而且幾乎是可笑的;一個人如果不失去對善的信心,不失去堅強的意志,不失去對實際工作的興致,他就已經可以感到滿意了。拉夫烈茨基有權利感到滿意,他的確已經成爲一個好主人,的確學會了耕地,而且他勞動不僅僅是爲了自己;他儘可能讓自己農民的日常生活得到保障,讓他們已經得到的東西能夠鞏固下來。
拉夫烈茨基從屋裏出來,走進花園,坐到他熟悉的那條長凳子上——在這極爲珍貴的地方,面對着那幢房屋,而在那裏,在那幢房屋前,他曾最後一次徒然地把自己的雙手伸向珍藏在自己內心深處、歡樂的金色美酒在其中沸騰、閃爍的大杯,——他,一個形單影隻、孤零零行蹤無定的人,就在耳畔傳來的、已經接替了他的青年一代的陣陣歡呼聲中,他回顧了自己的一生。他心中感到淒涼,然而並不是痛苦,也不是惋惜:他沒有什麼可以感到遺憾,也沒有什麼可以感到羞愧的。“你們玩吧,盡情歡樂吧,成長吧,精力充沛的年輕人!”他想,而在他的思想中並沒有悲傷,“你們的生活前途無量,而且你們的生活一定會容易些:你們不必像我們這樣不得不在黑暗中尋找自己的道路,鬥爭,跌倒了,再站起來;我們忙忙碌碌,所操心的是怎樣保全自己——而我們當中有多少人沒能安然無恙地保全下來啊!——你們卻需要工作,幹一番事業,我們這些老頭子會爲你們祝福。而我,在今天以後,經過這些感受,只能向你們致以最後的問候——而在展望人生旅途的終點,期待着去見上帝的時候,雖說感到黯然神傷,然而心中並沒有嫉妒,也沒有任何陰暗的感情,只能說一聲:‘你好,孤獨的晚年!熄滅了吧,無益的一生!’”
拉夫烈茨基輕輕地站起來,悄悄地走了;誰也沒注意到他,誰也沒有挽留他;花園裏,高大的椴樹構成一道密不通風的綠色圍牆,從這綠色圍牆後面傳來一陣陣愉快的歡呼聲,喊聲比以前更響了。他坐上四輪馬車,吩咐車伕驅車回家,而且不要趕着馬拼命快跑。
“就結束了嗎?”感到並不滿足的讀者或許會問,“後來拉夫烈茨基怎麼樣了?莉莎怎麼樣了?”可是,對於雖然還活着、然而已經退出塵世上生活舞臺的人,又能說些什麼呢?爲什麼還要再去談論他們?據說,拉夫烈茨基曾經去過莉莎隱居的那座遙遠的修道院,——而且看到了她。她從一個唱詩班席位去另一個唱詩班席位的時候,曾經從他身邊走過,邁着修女的那種均勻、急促而又恭順的步伐走了過去,——而且沒有朝他望一眼;只是朝着他那一邊的那隻眼睛,睫毛微微顫動了一下,只是把自己瘦削的臉往下俯得更低了些——而且她那攥着的雙手上、纏繞着念珠的手指也互相併攏,攥得更緊了。他們倆想過些什麼,有什麼感覺呢?誰知道?誰能說得出呢?人生中有這麼一些短暫的瞬間,有這麼一些感情……對這些,只能點到爲止,——就不要刨根問底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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