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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我感到太累了,只能躺在沙發上休息、看電視。我看了一檔白天的訪談節目,這無疑成爲我的懶散習慣。在這類節目中,他們互揭傷疤。如今,揭傷疤竟也成爲一種時尚:他們揭他人的傷疤,也揭自己的傷疤,甚至無中生有的傷疤也不放過。他們出於負罪感和內心的痛苦這樣做,供自己取樂,但主要是因爲他們想展示自己,別人也想觀看他們的展示。我並沒有把自己排除在外:我對這些東西感到津津有味——這些卑劣的小罪過、這些骯髒的家庭糾紛、這些珍藏已久的傷痛。我興致勃勃地等着擰開那個“蟲子罐”,就像等着看某種神奇的生日禮物。人們看後卻是一臉的掃興:硬擠出的淚水、吝嗇的滿意表情,以及經過暗示後勉強作出的喝彩。就這些嗎?他們肯定在琢磨。你身上的這個傷口,不該更不同尋常一點、更骯髒一點、更史詩化一點、更令人揪心一點嗎?再講一些!難道我們不能讓痛苦再刺激一點嗎?
我不知哪一種辦法更好——渾身裝着自己的祕密過一輩子,直到在它們的重壓下崩潰?還是把每個段落、每個句子、每個單詞都擠出來,直到最終你耗盡了曾經像藏金般珍貴、皮膚般親近的一切?這是對你至關重要的一切,令你畏畏縮縮想掩藏的一切,曾經是屬於你的一切——你必須像一隻在風中擺動的空麻袋度過餘生。那是一隻貼着明亮的熒光標籤的空麻袋,人人都會知道里面曾經裝着你什麼樣的祕密。
無論結果好壞,我都不辯解。
“嘴不嚴,沉沒船。”戰時海報上這樣寫道。當然,船反正早晚都會沉沒的。
這般肆意幻想一番之後,我踱進廚房,喫了半根發黑的香蕉和兩塊蘇打餅乾。我不知是否有什麼東西——某種食品——掉到垃圾桶後面去了:那兒有一股肉腥味。我馬上檢查了一下,卻沒有發現什麼。也許這股氣味是我自己的。我不禁認爲,我的軀體聞起來像貓食的味道,不管今天早上我往身上噴了什麼樣的陳腐香水——是意大利的“托斯卡”,還是“瑪吉莉芙”?或許是法國的“香麗溫”?我還有東一攤、西一攤零零碎碎的這類東西。米拉,如果你有時間處理的話,可以把它們裝在綠色的垃圾袋裏。
理查德覺得我需要撫慰的時候,就送給我香水。除了香水,還有絲綢圍巾,以及做成小動物、籠養鳥或金魚形狀的小珠寶別針。這些都是根據威妮弗蕾德的口味買的,但不是買給她的,而是買給我的。
從提康德羅加港回來的火車上,以及後來的幾個星期裏,我一直在琢磨勞拉的便條——據瑞妮說是她留給我的。當時,她一定清楚,不論她打算向醫院的陌生醫生說些什麼,都可能會引起後果。她一定知道這是一次冒險,所以她事先有所提防。以某種方式,在某個地方,她給我留下了一個信息,一條線索,就像丟下的一方手帕或灑在樹林裏的白色小石子。
我想象她以一貫的書寫方式寫這張便條。毫無疑問,那是用鉛筆寫的,一端被咬過的鉛筆。她常常咬手中的鉛筆;小時候,她嘴巴里有木屑味。如果是彩色鉛筆,她的嘴脣會變成藍色、綠色或紫紅色。她字寫得很慢。字跡稚嫩,圓圓的元音字母和封閉的o;字母g和y的莖長長的,有些抖動;i和j上的點是圓的,遠遠地靠右點着,彷彿那一點是被一根無形細線牽着的黑色小氣球;“t”的交叉筆劃傾向一邊。我在想象中坐在她旁邊,看她下一步幹什麼。
她寫完了便條,裝進信封,封上口,然後藏起來,就像她在阿維隆莊園藏她那一包七零八碎的東西一樣。她會把這個信封藏在哪裏呢?不可能藏在阿維隆莊園;在她被送走之前,她根本沒靠近過那裏。